再不會有更慘烈的殤逝了。那在漫漫風雪中一點點殘缺至全部消失的不只是一個生命,還有她十七歲前全部的信仰。曾經彼此溫暖,現如今他近在手邊,她卻只能用掌心感知他的臉漸漸變涼,卻毫無辦法。
“煙兒吶……”隔着風雪,花錯說話的聲音支離破碎,透着無盡蕭索,“這是他自己選的……”
他自己選的,當然是他自己選的。以衛明琛這樣孤高的性子,怎麼可能由着錦年拿一瓶毒藥擺佈他的命運,無法改變的只是必死的結局,絕不是一切都由他操縱的局面。所以即使是死,他也要自我了斷,絕不容旁人插手。
既然如此,又怎麼可以騙我說,還有兩個時辰?
衛浮煙喃喃碎語,腦袋裡一片空濛,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忽聽得一人急吼一句“小心”,一擡頭見花錯爹爹神色驚變,一時身軀如乘游龍迅速行至衛浮煙身邊,將她整個人護在身後,衛浮煙猛然站起後便有些頭暈,只見一團冰雪砰然炸開,四散的雪霰子籠出一道冰雪霧障,將幾人全部困在了其中。
“怎麼樣,有沒有受傷?”花錯的聲音透着不同尋常的謹慎。
衛浮煙略頓片刻也知道情況有所變化,連忙答道:“還好,只是……發生什麼事了?”
雪霧茫茫,二人別說看清眼前情況,就連看清彼此的神色也很困難。而更詭異的是,分明方纔周懷意和錦年還在爭鬥,這一刻卻四下具寂,毫無聲響。衛浮煙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他們有什麼閃失。
花錯一隻手緊緊攬着衛浮煙的腰,將她整個人護在身邊,然後帶着衛浮煙往二人右手邊橫走幾步,腳步四平八穩,對的應當是正右邊。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到第十幾步時,花錯驀然收緊停留在衛浮煙腰間的手,站着不動了。
方纔二人所處的位置是大街正中央,前後方是寬闊的街道,左側是一個不大的乾果鋪子,右邊是一家包子鋪。這家包子鋪有正經的門面兒,可是爲了方便,單單用幾根木棍並一把乾柴在門面兒外頭搭了個架子,就在方纔二人所立之處的正右邊。
而那架子中的方桌、條凳,離這裡根本不足十步遠。
“爹,是陣法麼?”
花錯一邊小心注意着周圍情形一邊點頭說:“看來是。錦繡王正和意兒纏鬥,他們沒那個時間佈陣,又絕非我不夜城人所爲,那就是辰國那幫子人了。不是椒圖王衛明瑢,就是那個陸仲。”
衛浮煙卻覺得此事蹊蹺,不管是衛明瑢還是陸仲,佈陣總要有個理由。他們怎麼可能預知錦年將和周懷意打起來,並且在打得難分難捨之時過來佈下一個陣,最關鍵的是這佈陣之事還沒能讓花錯爹爹察覺呢?
衛浮煙將這些疑問說與花錯聽,花錯沉思片刻,伸手拔了她頭上一支攢花珠釵,一邊將珠釵上大小珍珠全部散開一邊說:“這麼說來就只有一個可能了,那就是衛明琛。”
的確,方纔是衛明琛要停在這裡不走下去的。他誓死都要掌控一切,這一點衛浮煙已經很清楚,可是通過這個陣法他想要謀求什麼呢?
“煙兒,你抓緊爲父。”花錯說。
衛浮煙看着花錯將一小把共九粒珍珠握在手裡、警覺地打量四周,立刻明白他是想要用這把珠子探聽四周情形。
無論什麼招式都有漏洞,無論什麼奇功都有弱點,陣法作爲迷惑人心的幻術之一,對人的思維控制之力自不必多說,但對珍珠這等死物來說就無法完全掌控。這些死物,陣法最多可以散其聲音、消其蹤跡,但不可能改變其所行的路線和方向。
當是時,花錯已經謹慎地拿起一粒珍珠,用珠釵在上頭刻了一個“天”字,接着朝方纔二人所行的正右邊拋去,這一招用了幾成內力,珍珠破風之聲如同鶴唳,然而只是一瞬間便沒有任何聲音了。
“沒打中?”
沒打中任何東西?然而一句話出口衛浮煙便明白了,自陣法起效開始她們便沒再聽到任何聲音,那就是說在一定範圍內,這迷霧陣消散了原本應有的聲音。
花錯恍若未聞,神色更加小心,四下細聽了一番後又拿起三粒珍珠分別刻下“地”、“玄”、“黃”三個字,然後分別拋向左、前、後,最後一粒珍珠刻下“人”字,留在了二人所立之處。
可是接下來呢,要往哪裡走?
“煙兒,關於陣法易算你懂多少?”花錯問道。
衛浮煙坦白回答說:“舊日在皇宮裡倒是聽過一些,但具體的佈陣解陣,我是一丁點兒都不懂。”
花錯笑得開懷,揉了揉她頭頂心說:“意兒師承於我,他懂陣法,那個錦繡王卻是不懂的。所以如果是衛明琛布的陣,自當是用來困住意兒,也就是說,如意兒這般懂陣法的因循破解之術更容易自困其中,不懂陣法的如錦繡王,如你,倒是有望誤打誤撞間走出去。你不妨忘卻前後左右方位之辨,隨自己的心意走走試試。”
衛浮煙一番思量,似乎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更何況方纔向右疾行也可看出,這迷霧陣困人不傷人,試試倒是無妨。既然花錯說了隨從心意,於是所幸閉了眼,屏住呼吸凝神靜思了一會兒,隱隱覺得左前方氣息壓迫,令人喘不過氣來。奇了,方纔明明並不覺得。
心靜則敏,心寧則通。衛浮煙索性逼着眼睛,全憑感覺走。花錯怕干擾到她,特地用了龜息之術,一時間衛浮煙如入無人之境,天大地大,任憑她遊走四方。
第一個方向,自然是與左前方壓迫之息相反的右後方,走了不知多少步,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不久更是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些微響動之聲,可是明明剛從那個方向走過來。
衛浮煙不敢貿然開口問花錯爹爹,一來自己聽得到響動,也怕一說話驚擾到方纔發出聲響的人,二來花錯爹爹精通陣法,要是被他影響,豈不是前功盡棄?衛浮煙凝神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顧及什麼,放開來試一試。爾後便轉身又往回走。
花錯也不多言,她如何走,他便如何跟,這種完全的信賴和徹底的保護讓衛浮煙更加放心。約莫已經走到方纔傳出聲音的地方,卻聽花錯開口制止說:“且慢。”
衛浮煙睜開眼睛,只見花錯蹙眉從地上撿起一粒珍珠。這珍珠已經被人踩得半碎,只隱約看得出上面一個“黃”字,那是最初停留的身後方向。
可他們來來回回,都沒往那個方向走過。這迷霧陣古怪,衛浮煙由不得有幾分沮喪,正低頭,卻敏銳得聽到左側又有響動,她乾脆再度閉上眼睛,聽音辨位,幾步奔了過去,卻不由得大駭。
前面正是錦年和懷意,原來他們一直都還在對峙之中。這迷霧陣之中,衛浮煙所到之處都是伸手而不得窺五指,這一塊地方卻獨自清明,以錦年和懷意爲中心,周遭雪霧飄蕩在邊上,像是雪霧內裡築起光屏,點起了一盞明亮的燈籠。兩人面對面坐在光屏之中,像是各踞太極的一邊,一個紅袍如火燃燒,一個玄衣如墨潑灑。
錦年和懷意在燈籠之間,衛浮煙剛要過去,卻被花錯伸手阻攔,花錯說:“他們看不到我們,這會兒進去擾亂了神思,怕是會反噬其身,兩敗俱傷。”
正是此時,只聽另一邊腳步匆匆,衛浮煙擡頭一看竟然是陸仲,陸仲似乎也看不到他們,站定在光屏之外的錦年身後低聲說了句什麼,只見錦年仰頭大笑道:“不過是個東鎮,當小王送你了!”
錦年這一回頭衛浮煙才發現他面色蒼白,看起來是重傷的模樣,衛浮煙連忙看向周懷意,卻見他一樣面色疲憊。只是兩人一個紅袍,一個玄衣,隔着雪霧都看不到衣衫帶血的痕跡,但分明都已經重傷。花錯也看到了,皺眉道:“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麼?”
周懷意聽到錦年所言匆匆一笑,略略擡頭說:“東鎮後的眉山上,藏着三百名你辰國最出色的辨位師,如果我,咳咳,表面上取東鎮,暗地裡已經控制眉山,你還有幾分勝算?”
錦年猛然擡頭,那樣子就像要化身野獸,想要撲上去把周懷意活活咬死。周懷意巋然不動,但席地而坐的樣子頗爲憔悴,看得衛浮煙一陣心疼。
正是此時,柳輕舟提着長劍從另一邊走來,直奔周懷意身後稟告說:“師兄,眉山三百位辰國辨位師全部押回不夜城等候發落。椒圖王大軍前鋒一千人馬行至眉山,沒有接應的辨位師,全都身陷叢林,此刻正爲瘴氣所苦。”
衛浮煙立刻明白了。錦年和周懷意的打鬥由兩將相爭演變成兩軍相爭了。他們二人此刻無力爭鬥,所以對決的是先前的佈局,和現如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能力。其實花錯爹爹說的對,這雪霧陣怕是衛明琛臨死前設下的,衛明琛費勁千辛萬苦才得以讓錦年逼宮奪位,他不會給錦年任何身陷險境的機會,只要錦年放棄爭鬥,自行走出去,就已經贏了周懷意。
可是這兩個人,偏偏這樣的雪霧也影響不了他們的心高氣傲。怕是隨後趕來的陸仲和柳輕舟從外圍薄弱之處找來,才得以聽令對決。
如此看來,到這一刻爲止是周懷意勝了。周懷意似乎傷得比錦年中,說話雖是一如往日的沉靜,但氣息是強自穩定下來的,表面淡然,神色平靜,偏就哪裡不對勁。
雖是敗了一步,錦年卻毫不在意地搖搖頭說:“姐夫,勝敗之分,爲時過早。”
錦年重重強調了這句“姐夫”,然後直接吩咐陸仲道:“令椒圖王調兵三千,分左中右三路,從不夜城東、南、西三面正面進攻……”
“抱歉,關於那位阿浮姑娘,我只看見她要殺煙兒,所以下手快了些。方纔我讓你三招,仍不足以彌補你失去摯愛之苦,所以才陪你纏鬥至此……”周懷意重重咳了兩聲,低着頭兀自笑開,“可不夜城是我師父的心血,你要動它,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失去摯愛?”錦年狂笑到咯血連連,“不過是個長相相像的傀儡罷了,沒什麼可惜,只是……”
“只是真是慶幸,你終於找到了一條正大光明與我反目的理由,我失手殺了你喜歡的人,你再來找我復仇,連煙兒都不能說什麼。不過你願意被衛明琛利用,我卻是懶得奉陪了,輕舟,傳令不夜城,全城進入一級戒備狀態,關閉城門,禁止出入。傳令平安鎮,所有軍民,退入眉山。傳令軍營,全部拔營,整裝待發。先前交給你的那份行軍圖,你瞧着做吧!”
柳輕舟擔心周懷意,想要上前扶起他,周懷意卻擺擺手示意不必,可是柳輕舟纔剛剛離開,周懷意便咳出一大灘血,將雪地染成觸目驚心的紅。
錦年看了半天,冷笑道:“不夜城,軍營,平安鎮……原來你早就做好全面進攻的準備,你早就想進攻辰國!”
周懷意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淨血跡淡然說:“防患於未然而已。”
陸仲低聲說:“皇上……”看來對周懷意和柳輕舟的安排十分着急,錦年卻揮手不耐煩地說:“那柳輕舟是辰國人,我姐姐亦是辰國人,這不夜城城主和辰國也有不解之緣,周懷意還不敢殺戮我辰國子民。退了吧,他撐不了多久了,勝敗已分。”
說完掙扎着站起身來,紅袍在寒風中抖落成烈烈火焰,他看着對面盤踞而坐低頭咯血不已的周懷意說:“你爲了陪我玩一場卻搭上性命,真是不值。我……”
“你辰國先皇剛退、你未登基,根基不穩,不會跟不夜城和黎國正面敵對,否則內憂外患,必有大亂,”周懷意緩緩擡起頭說,“你要知道什麼叫輸的心服口服,下次纔不會狂妄地拿整個江山來賭,你說得對,這江山是辰國的江山,是輕舟和煙兒的故土,我不會貿然行事。我黎國自有大好河山,我不夜城自有靈山秀水,皆不缺你辰國這一份。”
錦年看着周懷意,臉上笑的越加燦爛,眼神卻越加冰冷,猶如惡魔一般,一隻手更是緩緩地、卻堅決地探向陸仲手上長劍。
周懷意擡頭看了他一眼,繼續低垂了頭,微微嘆氣說:“君王之道,你還未修到火候。如今殺了我什麼後果你心裡明白,你竟要爲一己之恨,將自己的國家和臣民陷入那樣可怕的後果之中。真是可惜衛明琛至死都在爲辰國江山籌謀,大好英雄,送江山於朽木,悲哉!”
衛浮煙不知周懷意爲何要惡意激怒錦年,卻見花錯忽然之間臉色都變了,在錦年紅袍灌風向前、一柄利刃直刺周懷意之際,衛浮煙的身體卻比意識先一步行動,一把拉過要向前衝的花錯,自己卻猛然跌落進如燈籠一般的光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