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鬥在短短的三分鐘內便宣告結束,敵人吞吃了黎文政的誘餌,同時也付出了生命,被同樣詭異的刀法“割喉”而死。
黎文政背對着火光,向駕駛室裡的我們招了招手。
我能感覺到他殺人後的極度疲憊,映在火光裡的影子微微有些駝背,或許出手前蓄力的時間越長,效果便越驚人,同時承擔的壓力也會相應增大。
“這大概是都南察手下最難纏的一個對手了——”方星跳出駕駛室,大步走向篝火。
我不想跟黎文政成爲敵人,與他相比,在港島釘庫道時見過的“鴛鴦殺手”簡直如同幼稚園的娃娃一樣弱不禁風。他連殺了三個人,行動路線堅定不移,彷彿敵人是早就擺放得端端正正的靶子,只等他靠近、出刀、格殺,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
“還有一個,就在車廂裡。”當我跨出車子的時候,黎文政打了個手勢,向吉普車後面指了指。這輛車就是我們三個一直乘坐的那一部,我記得他曾在拐向瘋人鎮的那個路口上買過兩箱可樂,就丟在車廂角落裡。
我走向車尾,突然發現有個瘦小的男人正蜷縮着身子,伏在車廂的一角,手裡各抓着一罐可樂。
他的眼神,像是跌進陷阱裡的豺狗,不斷地閃現着兇悍貪婪的目光。
黎文政走近車子,從那人的腳邊撿起一把黑膠柄的老式剃刀,用拇指試了試刀鋒,猛然划向那人的右手邊。嚓的一聲,可樂罐子的底部被齊刷刷地削掉,暗褐色的液體嘩的一聲潑在車廂裡。
“真是一柄好刀,他們三個已經死了,你呢?要死還是要活?”他說的是阿拉伯語。
“活。”男人只答了一個字,手肘一撐,猛的跳起來,但膝蓋一軟,隨即再次跌倒。
“別亂動,那些可樂裡添加了最猛烈的麻藥,就算是一頭成年獵豹喝了它,也會變成一灘爛泥。你,大概就是阿富汗叛軍裡的頭號悍將洛亞上尉吧?據說還得到過本拉登的‘殺人王’金質獎章?”黎文政冷冰冰地盯着對方,剃刀穩穩地捏在右手的拇指、食指之間。
我見過很多優秀的刀手,他們具有一種無傷大雅的通病,那就是喜歡將小刀在指縫裡轉來轉去,那種動作包含了賣弄、自戀、炫耀、作秀等等各種說不清的因素。
黎文政與普通刀手絕對不同,老老實實地捏着刀,沒有任何花哨奇特的動作。
“我不是——”刀光一閃,那男人的左腕跌落下來,猶自握着可樂罐。鮮血像是失控的自來水管一般,哧地向前噴濺過來。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更不想多費口舌,明白嗎?”他在車廂側面的帆布上抹拭着刀鋒,就像一名高級的理髮師在替顧客刮完鬍子之後,先把刀口上的泡沫擦掉。那句話,或許也是解釋給我聽的。
阿富汗山區做爲超級恐怖分子本拉登的巢穴,最鼎盛時盤踞着超過一千多名手下,其中最得他青睞寵信的,就是洛亞上尉領導的敢死隊,這個團隊也正是震驚美國的“九一一”慘案製造者。
官方資料報道,隨着全球各國反恐行動升級,洛亞帶着自己一手培養的敢死隊投靠了薩坎納教旗下,成爲反抗“紅龍”的中堅力量。“紅龍”一死,這個組織儼然成了伊拉克北方的主人,把摩蘇爾向北的廣大地區當成了自己的領地。
或許正是基於這一點,他們纔會把無情那隊人和我們一行當作了天經地義的敵人,不斷地出手奔襲。
“我……我是洛亞……”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但切斷手腕這樣的巨大傷害,僅靠急救包之類是無法得到良好救護的,除非是立即送入附近的正規醫院。由此可見,再彪悍的殺手也不過是肉身,同樣也會怕死。
“好吧,洛亞,說一下,那個中國女孩去了哪裡?”黎文政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洛亞眼中驀的掠過一絲驚懼,指向斷壁那邊:“在那裡,我們看到,她跳進井裡,一會兒就不見了。”
空氣突然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答案,卻又是極其恐怖的一個結果。
“真的?”黎文政乾巴巴地反問了一句。
“真的。”洛亞吃力地點頭,把斷臂塞向右腋下,拼命夾住。這個動作,的確能夠有效地止血。
刀光又是一閃,洛亞右肩上的衣服被無聲地撕裂開來,不過同時被割斷的還有控制他右臂的一條主要筋絡。當他的右臂失去控制時,剛剛被止血的左臂也滑落出來,兩處傷口同時鮮血亂噴。
“我聽不見,回答我,是不是真的?”黎文政重複着擦拭刀鋒的動作。
“真的,真的,真的——”洛亞嘶啞地嗥叫起來,使出全身的力氣伸直了脖子。
“還有什麼?”黎文政的視線始終對着敵人的喉結,彷彿那纔是他唯一需要關注的內容。
“那個女孩是個巫女……我親眼看見她登上井臺,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但我找不到她,井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沙子。她……她把自己獻給了魔鬼,一定是那樣的,傳說中,魔鬼用黃金和珠寶吸引人跳進井裡,吸血食肉,最終變成白骨……”
洛亞喘息得很厲害,黑瘦的腮幫子不斷抽搐着,如果他再得不到止血包紮,十分鐘內大概就會血盡人亡。
現在,我們和白骨之井只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想要檢驗洛亞那些話的真實性非常容易,直接把他也投入到井底去就行了。
“如果無情陷入了井底的流沙,一定是必死無疑。”這是唯一的結論。
無情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不會不明白流沙的厲害,難道下面真的有什麼值得她豁出性命去拿的東西?
“井底有什麼?除了沙子,還有什麼?”黎文政緊追不捨地抓住了這條線索。
“我發誓,什麼都沒有,沒有骨頭、沒有衣服、沒有人影,只有沙子,跟綠洲外大地上一模一樣的沙子。”洛亞咬着牙大聲回答,生怕黎文政聽不清楚。
“那她去了哪裡?”黎文政的聲音變得迷惘起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洛亞突然垂下頭,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這個實際年齡已經超過四十歲的阿富汗山民,縱橫阿拉伯大漠,平生殺人無數,死到臨頭之時,也一定會感到恐懼無助。
廣場上,方星正在細心地檢查死難者的傷口,她很有遠見,肯定能從那些不同的傷口上找到黎文政刀法中的某些破綻。
“沈先生,天亮之後,我們再重新搜索那口井。人手方面,我可以聯絡主人,再派一支小隊過來,一定要得到確切翔實的資料。”黎文政的話,立刻暴露了都南察的野心,他們不只是借用我的醫術,另一方面,對任何劍指鬼墓的行動都會插手,最終目的,當然是把所有的好處據爲己有。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我轉身走向廣場中央,去跟方星會合。
黎文政在我身後一聲短嘆:“井底下有什麼呢?到底是什麼力量吸引住了她——”一瞬間,他被這些怪事困住了,至少有幾秒鐘的分神。
我聽見小刀出鞘的聲音,隨即洛亞發出了一聲氣發丹田的怒吼,不必回頭,我的右臂從左腋下穿出,一柄飛刀破空而去。沒有人甘心等死,特別是洛亞這種無數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高手,只要有一線生機,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抓住。
受傷、流血、抽咽,應該也是一種很好的僞裝,至少已經騙過了黎文政,令他麻痹大意起來。
“呃——”洛亞發出了此生最後一個音節,那柄刀迎着他的喉結射入,端端正正地從他頸後的“大錐穴”位置透出,乾淨利落地切斷了他的呼吸生命線。
他的右手裡握着一枚半尺長的三棱刺,只差幾寸便要刺進黎文政的心臟部位。生與死,只是秒針跳動十分之一次的間隔,我不出刀殺人,黎文政就得當場送命了。
我退回車邊,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刀。
洛亞倒下了,身子倚在可樂箱子上,瞪大了失神的雙眼,死不瞑目。他、黎文政、我都是用刀的高手,只是大家的手法路數不同,所以導致了完全不同的結果。無論如何,戰鬥真正結束之後,還能夠穩如泰山站在這裡的,纔是當之無愧的贏家。
黎文政有剎那間的動容,湊過去盯着洛亞喉結上的傷口,仔仔細細地看了三遍,默默地轉過身:“謝謝你沈先生,是你的刀救了我,謝謝。”
我搖搖頭:“黎先生,我們中國人有句諺語,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大家從大不里士一起過來,同處逆境,最應該相互幫助,不必客氣。”
黎文政彎腰拾起一罐可樂,砰的一聲開了蓋子,汩汩地向洛亞頭上澆去,與他脖頸裡的血混在一起。
“每個人都有弱點,他的弱點,就是固執地偏好可口可樂飲料。從艾吉凌晨發回的報告裡,我猜到是洛亞和他的手下,所以,提前給他準備了這些可樂,纔會這麼容易得手。否則,做爲昔日本拉登手下第一悍將,他、你、我三人說不定是誰先倒下——”
黎文政發表了小小的感慨,但我心裡想的卻是:“如果有一天,我們兩個面對面地對決,能活着離開的又會是誰呢?”
突如其來的殺人事件,讓剛剛合併起來的兩支小隊,一共只剩下四人,加上我和方星,恰好每人能分配到一輛吉普車了。在這裡,人的生命卑賤如草根,一個疏神,就有可能提前投入輪迴世界。
兩堆篝火合成一堆,剩餘的三名隊員一直都在賣力地挖掘沙坑,把所有的屍體丟下去埋葬起來。他們三個一直都很不解,曾向黎文政提出:“把屍體丟在井裡,然後蓋上沙子不就行了?那該多省事啊?”
這是最顯而易見的捷徑,聰明人都會想到這一點,但卻沒有人懷疑那些沙子具有的瘋狂吞噬能力。
我和方星並排躺在一座帳篷裡,枕戈待旦。天剛放亮,她就按捺不住地爬起來,走出了帳篷,外面隨即響起了吉普車的引擎轟鳴聲。
昨晚的一切都成了曾經的噩夢,黎明的綠洲顯得生機勃勃,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風也完全消失了。這是嶄新的一天,我希望能在井底發現什麼,哪怕是幾具白骨、一兩個骷髏也好。
方星把吉普車開到井邊,解開車子底盤上的鋼絲絞索,大約有二十米左右。
“沈先生,我們誰先下去?抑或是一起下去?”她站在井臺旁邊,手上戴着褐色的鹿皮防護手套,脖頸上也早掛好了一支鐵青色的衝鋒槍。一夜沒閤眼,她卻依舊精神抖擻,長髮緊緊地盤了起來,用許多黑色的夾子別在頭頂上。
我覺得此時的她既熟悉又陌生,彷彿一進了這片波詭雲譎、動盪不安的大漠,她便成了一隻可以展翅高飛的神鷹,隨時都能煥發出搏擊長空的力量。與她相比,葉溪只不過是江南煙花三月的小燕子,經不起驚濤海浪、飛沙走石。
“想什麼呢?”方星脣邊掠過一縷慧黠的笑意,耳垂上的鑽石耳釘被朝陽映得閃亮如星。
我的確分神了,因爲方星性格中勇敢堅毅的一面,帶給我全新的感受,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愛上她了。
“當然是我先下去——”我俯身向井底望着,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掩蓋過去。一個男人,遇到困難時衝鋒在前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再強悍的女孩子也是需要有人溫柔呵護的。
井底的沙子很平靜,目測情況下,看不出任何異常。有鋼索和絞盤相助,即使是陷入流沙裡,也能一步步攀爬出來,沒什麼可擔心的。除非下面早就埋伏着一隻巨嘴怪獸,人到了井底,便是到了它的嘴裡——我又分心了,似乎面對着怪井時,思想格外難以集中。
黎文政全副武裝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脖子上的衝鋒槍、腰間的手榴彈、脖子上的防毒面罩,一切都能證明,他對下井探索的行動非常重視。
在他身後,三名隊員肩上都揹着毒氣噴霧器,每個人的情緒既消沉又緊張,只有噴霧器外壁上的骷髏頭圖案顯得分外詭譎。
“沈先生,你最好能把這條鋼索也接上,免得長度不夠——”他從一名隊員肩上取下了一束鋼索,那是拆自其它吉普車絞盤上的,長度同樣爲二十米。
井口到井底的高度絕不會超過十八米,這是任何一個具有生活常識的人都能目測出來的,誤差在正負半米之內,怎麼會用到那麼長的鋼索?我突然發現,黎文政木訥的外表下面,隱藏着越來越多值得懷疑的東西。
方星熟練地擰開搭接鋼環,做成了一條總長四十米的鋼索,全部拋入井裡。
我站在井臺上,活動着手腕、腳腕,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從方星手裡接過鋼索。
“當心。”她仍在笑,但眼神裡的含義複雜,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也要當心。”我的話一語雙關,她一定會明白的。如果現場發生什麼異常變化,她的槍法應該能夠成功地以一敵三,完全控制住局勢。我對她很有信心,百分之百的信心。
她伸出雙手,壓在我的手背上,垂下眉睫,嘴脣翕動了幾下,像是在誦唸什麼咒語一般,隨即睫毛一挑,亮晶晶的眼睛裡柔情閃現:“去吧,上天會保佑你。”
除了關伯之外,她是第一個深切關心着我的人,這個動作,讓我胸膛裡涌動着一團火一樣的溫暖。我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告訴她,最終卻只是淡淡一笑,一步跨入了井裡。
井壁黝黑,水泥勾縫處非常工整,看不到有年久脫落之處。我不斷地用力吸着鼻子,希望能聞到與無情有關的氣味。沒有風,沒有聲音,這種情形,有幾分像是在老龍的莊園裡,隨任一師進入地下時的感覺。
井筒筆直上下,這一點不太符合沙漠汲水井的常規。大部分水井具有上粗下細的弧度,以利於夏天的雨水收集,減少水流對於井壁的無規則沖刷。當初的挖井人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指導思想,竟然鑿了這麼一口油田管道一樣的水井出來。
我刻意讓自己的下降速度放慢,十七米的高度足足用去了三分多鐘,腳尖才觸到井底。
那些是貨真價實的沙子,我把全身的重量都懸在鋼索上,只用腳尖去划動沙子,時刻警惕着有怪蛇、毒蠍躍出來攻擊我。
井口上的人又打開了強力電筒,替我照亮了井底的任何一個角落。
我只看到一片平坦的沙地,金黃色的沙粒鬆散地鋪開,如同佈景師的精心安排。昨晚的熒光棒毫無蹤影,很難想像,它們是如何被沙子吞掉的。腳尖觸到的地方,沙子能夠陷下去兩寸多一些,然後便有了足夠的承載力,直到我試探着放鬆雙手,牢牢地站在井底。
想像中的怪事一樣都沒發生,我小心翼翼地走遍了這片直徑四米的圓形地面,終於放下心來,既沒有暗洞也沒有陷阱,這只是一口廢棄了的普通水井,毫無奇特之處。這樣的結果,令我大失所望,甚至開始懊悔不該那麼輕易地殺死了洛亞。
“他說謊了嗎?無情跳下來之後,又去了哪裡?”我仰望井口,忖度着無情的行動路線。以她的輕功身法,墜落十幾米後跌在沙地上,應該不會受傷。接下來她會去哪裡?難道井壁上會有暗門嗎?
“沈先生,下面有什麼情況?”方星大聲叫起來,在井壁上激盪起陣陣迴音。
我仰面擺了擺手,從口袋裡取出電筒,一步一步地繞着井壁轉動,不斷地伸手拍打着那些鐵青色的石塊。假如某些石塊後面存在隱秘的空間,一定會發出“嗵嗵”的回聲。
白白浪費了十幾分種後,我再次失望了,井壁非常堅實,每一塊石頭都嚴絲合縫並且穩定不動。
我彎腰抓起一把沙子,看着蒼白的沙粒從指縫裡迅速飄落,長吸了一口氣,壓制住煩躁不安的情緒,向方星叫着:“方小姐,給我一把鐵鍬,我想看看沙子下面埋着什麼。”
如果井壁上沒有門,我的腳下會不會埋藏着一個地底入口呢?就像城市中的下水道井蓋一樣?從懂事起我就知道,世界博大無比,很多事都超出了人的想像力,只有不斷地多看、多聽、多想、多做,纔會找到解決問題的那扇門。
(第六部完,請看第七部《沙底迷宮》)
第七部 沙底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