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韋府
阿福完全沒想到,這麼快,她就又看到了宮外的天空,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了。.
這麼說是誇張了一些,但阿福在進入皇城的時候真的想過,自己會在裡面待十來年,甚至幾十年,或許,一生都沒有再從那裡走出來的希望。
是啊,走出來。
被擡出來,丟出來,甚至……別的方式不算在內。
車簾垂着,細細的紗簾可以擋住外面的視線,但是從裡面看外面,卻還依稀可見。街道,行人,熟悉的嘈雜的聲音,車輪軋在青石道上。這裡是內城,街道寬敞安靜,沒有阿福以前住的外城不一樣。
皇子出宮絕對沒有阿福想的那樣繁瑣而艱難,固皇子只是對楊夫人說了聲:“夫人通知一下鄭內使,明天我要出宮一趟。”
楊夫人大大的意外了,在她那總是波瀾不驚的面龐上看到驚訝的神情,這種機會真是少之又少。不過可惜只是短短一瞬間,楊夫人就頷首應諾,問了句:“不知殿下想去哪裡?”
“去韋侍郎府上。”
“是。”
他們出宣平門的時候,阿福透過窗紗的簾子,朝遠處看。
天陰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了。
阿福其實很想下車,自己走路去韋府。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兒,看着外頭。
進宮才只一年吧?可是感覺象過了很久很久一樣,外面的世界,象是另一個世界。這些嘈雜的聲音,一瞬間象決堤的水一樣把耳朵都灌滿了。
阿福抱着膝朝外看,半天都沒捨得眨一下眼,佳蕙輕聲說:“想家了吧?”
阿福回過頭:“佳蕙姐,你家在哪裡?”
“我不是京城人氏……也沒有家了。”
阿福愣了下。
佳蕙淡淡的說:“我和你們不一樣,不是徵採進宮的。我很小的時候,家鄉遭了水災,家裡人也不在了,轉賣了幾遭,後來被官坊的人收下來,再後來就在宮裡當差了。你還有個家可想,我倒是不用。”
阿福看着她,不知道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實,我們擁有的已經不少了。
韋府離皇宮並不遠,阿福在心裡算着,也就一頓飯的功夫,他們的馬車就到了韋府門口。
固皇子扶着小宦官元慶的手下的馬車。韋府的大門關着,佳蕙走過去站在固皇子身旁,站在馬車另一側的劉潤過去叩門。
側門開了條縫,有人探出頭來,劉潤和他低聲說了兩句話。那人看了一眼馬車,立刻轉回頭去喊了一聲,片刻之後,大門開了。
阿福本以爲韋府的人是知道他們來的,但就這樣看,似乎韋府的人全無準備,並沒有周全的待客應對。
快步從府中迎出來的,倒是他們的老熟人——韋素。
固皇子的表現……和在太平殿時不同。
在太平殿時,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連一塊小毯子也不會改變放置的方位,桌椅器物更加不會變動,固皇子行走舉止間,完全看不出他眼盲。但是現在是個新地方。
雖然他的表現依然鎮定自若,身上穿的那件石青色常服熨帖規整。不過阿福就是知道,他心裡一定不象表面上這樣踏實。
講不出理由,也不需要理由,阿福就是知道,並且十分篤定。
韋素也十分驚訝:“你可真是……也不事先和我說一聲。”
“怎麼?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去你的!”韋素哈哈大笑,異常爽朗。看得出他的驚訝是真的,但是欣喜很快涌上來,取代了驚訝!
他握着固皇子的手走進府門,他步子輕捷穩捷,走的並不快。固皇子擡起頭,和他並肩而行。
侍郎府的前廳是這時代典型的官宦宅邸的樣式,迴廊環繞,廊柱上的漆色已經舊了,轉過影壁之後,眼前豁然開闊,有人正步履匆匆從正廳迎了出來。那是韋侍郎,阿福見過他。這人看起來四十來歲年紀,保養極好,穿着素青的袍子,阿福能看出來他一定是剛換上的衣裳。他形容清矍,阿福總覺得他和自己上次見他時有些不一樣。當然,那天是晚上,在宮宴上,還是冬日,人人正裝峨冠,比現在腫了不是一圈,而且宴會裡那浮華的絢麗,大概多少也讓人的形象看起來有些扭曲變形。
固皇子坐下後,韋府的丫環端茶上來。
阿福看着她們低眉斂容的恭順姿態,可以看出韋府治家很嚴,丫環與家僕訓練有素。
阿福覺得大家都是同行,雖然供職的地方不同,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韋素笑嘻嘻的說:“上回你來的時候,還沒這張案子高呢,一轉眼這麼多年了。”韋侍郎呵斥他:“說話沒個正形。去,讓人叫你哥哥回來。”又轉頭對固皇子說:“中午一塊兒用飯,你還是不吃牛羊肉麼?”
對自己兒子橫眉冷目,對別人家的孩子就變成慈眉善目了,這時代的人好象都是這作派……對了,固皇子是他外甥,這還算是親戚。
“去後頭見見你舅母吧,她也總惦記你的,只是平時難得見一次面。”
阿福覺得韋侍郎這句話大有水份,真想見的話,應該是可以見到的。總不會有什麼人從中作梗不讓他們相見吧?
劉潤他們留在前頭,阿福與佳蕙跟隨固皇子一起去了後宅,韋夫人看上去端莊秀麗,一點兒看不出象是有韋素這麼大兒子的樣子。阿福一想,韋素上頭還有個哥,還已經成了親,那也就是這說,這位年輕的夫人不久就要當奶奶了——
她神態剋制,雖然也激動,眼裡有水光,但是仍然維持着端莊矜持的姿態,問起固皇子的日常起居,還讓人取了兩套衣裳來,都是日常的樣子,料子手工都好,說是做給他穿的。
走廊上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外頭的丫鬟傳報說:“大少爺回來了。”
湘妃竹簾掀起,一個人大步進了屋。
這人身上似乎帶進一陣風來,存在感強的讓人難以忽視。
固皇子扶着椅子,緩緩的站了起來。
他頭髮濃黑,身上還穿着玄黑的官服,臉上微微有些汗意,很英俊。和韋素相貌很象,可是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韋素有一種風流倜儻的氣派,看起來象是什麼都不在乎。這個人卻讓人覺得端肅認真。
“殿下。”
他揖禮下去,固皇子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微發顫:“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