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夜色靜謐,蕭煜獨坐在天璇峰正殿的頂樓之上,天璇峰正殿主體是一棟九層重檐樓閣,頂樓是天璇一脈歷代祖師畫像所在之處,此時無塵的畫像也已經被掛在這兒,位列第十三位。畫像上無塵身着玄黑色的道袍,頭戴古冠,白髮白鬚,面容平靜且莊重,手持一柄三寶玉如意,象徵無塵在生前的三功三德,同時在畫像周圍點着近百盞青燈,燈火輝煌,樓內沒有絲毫陰沉壓抑,蕭煜擡頭望去,與畫中無塵對視,似是如真人在眼前。
周圍的一百零八盞長明燈是由無塵生前的一百零八位親友共同燃起,包括掌教真人在內的七位大真人,其餘各殿閣之主,天璇峰弟子,其中也有蕭煜的一盞。頂樓內空曠無人,只有夜風自窗口徐徐吹入,一百零八盞長明燈懸空漂浮環繞在無塵畫像身周,隨風微微搖擺,襯得畫中之人不似世俗凡人,而是天上仙人。
忽然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推門而入,帶起一陣風,屋內燈火隨之一陣搖曳,蕭煜皺了皺眉頭,伸出雙手微微下壓,原本跳躍不定的火焰瞬間穩定下來。
來人是無塵生前最爲寵愛的晚輩呂心蓮,她走進樓閣內後,怒氣衝衝地望着蕭煜,大聲道:“蕭煜!我真是看錯你了。”
蕭煜轉過頭,豎起食指比在脣前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後指了指無塵的畫像,輕聲道:“有話慢慢說,莫要驚擾先人。”
呂心蓮咬了嘴脣,臉上仍舊是不甘心的恨恨表情,不過聲音卻是放低了許多,“蕭煜,你說你是來送師祖最後一程,可你上山以後,整日裡跟那些師叔祖們串聯在一起,可曾爲師祖真心守過半日的靈?”
蕭煜皺眉反問道:“那我如今是在做什麼?”
呂心蓮語氣冰冷,“不是因爲掌教真人的諭令才閉門不出嗎?”
蕭煜點頭道:“你說得也對。不過掌教真人是姑且言之,我便姑妄聽之,給外人看的,做不得數。”
呂心蓮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們要爭便爭,只是不要攪鬧了天璇峰的清淨,打擾師祖的安寧。”
蕭煜看了她一眼,雙手分別置於雙膝上,搖了搖頭道:“此時爭鬥便是因天璇峰而起,天璇峰又如何能置身於外?”
呂心蓮的語氣雪上加霜,冷冽萬分道:“既然如此,請王爺下山,還天璇峰一個清淨!”
蕭煜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只是平靜道:“蕭某登山只是誘因,根本原因還是在於天璇峰主之位空懸,此時已經不是蕭某在山與否的原因了,只要天璇峰主之位一日空懸,這番明爭暗鬥就一日不會停息。”
呂心蓮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能說出反駁蕭煜的話來,她也隱約知道一些當前形勢,如今的天璇峰羣龍無首,就像一塊誘人的肥肉,其餘幾峰誰不想上來咬上一口?如今天璇峰主之位空懸,逍遙神仙又非是路邊的白菜,又如何在本峰中找出一位大真人來繼承天璇峰主之位?
呂心蓮擡頭望向無塵的畫像,略微無措道:“那你可不可以做天璇峰主?雖然你不是什麼好人,但好歹是師祖信得過的。”
蕭煜沒有計較呂心蓮的言語失當,只是搖頭道:“我非道宗弟子,如何能坐得峰主之位?若是無塵大真人在世,又有掌教真人首肯,尚有幾分可能,現如今卻是沒有半點可能。”
說到這兒,蕭煜心頭升起一分複雜難言的情感,也不知是否後悔當日拒絕無塵大真人的傳位好意,擡了擡手道:“坐吧,如今的道宗是一個亂局,天璇峰處於亂局中心,急是沒有用的。”
呂心蓮遲疑了一下,還是在蕭煜不遠處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接下來一幕讓她瞪大了眼睛,蕭煜輕吐出一口濁氣,原本懸浮於空的一百零八盞長明燈瞬間落地,復歸原位。
方纔一百零八盞明燈竟是受到蕭煜吐納的氣機牽扯而浮空,此等氣機是何等恐怖?再聯想到前幾天蕭煜的驕人戰績,呂心蓮心中升起一絲希翼,逍遙神仙也不過如此吧?
蕭煜看出她心中所想,淡笑道:“你想要我庇護天璇峰?先不說我有沒有那麼大的面子,就說一個西北,已經讓我分不開太多心神,我非不願,實屬不能。”
呂心蓮面露失望之色,“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蕭煜站起身來,身上的墨色蟒袍隨之如波浪般向下垂落,其上的暗金色墨龍張牙舞爪,宛若活物,讓呂心蓮看得似有炫目之感。
蕭煜緩步走向遠處的窗戶,鞋底踩在千年鐵木製成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聲地敲擊在呂心蓮的心頭,使得她心頭那抹失望的陰影在無限擴大。
走到窗口處,蕭煜負手而立,望着窗外的一片深沉夜色,“誰說沒有辦法?掌教真人已經出手收拾殘局,只是可憐無塵大真人爲道宗操勞了一輩子,卻要落得一個基業不保的下場。”
呂心蓮的臉色瞬間變得雪白,起身走到蕭煜身邊,抓住他的一截衣袖,急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煜轉過頭來似笑非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錯,無塵真人在停靈四十九日後便會配享祖師殿,與道宗的歷代掌教一起享受後輩弟子供奉,可謂是哀榮至極,只是這天璇峰卻要歸了掌教真人。”
呂心蓮臉上沒有半分血色,鬆開蕭煜的衣袖,向後連續退了幾步,搖頭道:“不可能的,掌教真人與師祖最是親厚,怎麼會如此行事!?”
蕭煜抖了抖寬大的袍袖,淡淡道:“爲人子者,本不該言父之過,只是如今天下人皆知我父子不和,那我也就不用避諱什麼,家父與家慈是結髮夫妻,家慈卻是亡於家父之手,夫妻尚且同牀異夢,又何況師兄弟?良心幾斤,恩情幾兩,捫心自問,可能自知?!” шωш.ttk an.¢O
——
已過中葉,首徒宮中一片寂靜。
秋葉獨坐首徒宮,臉上看不出喜怒,在他身前站着一名身着深藍色道袍的身影。
過了不知多久,秋葉緩緩開口道:“你是跟隨師尊的老人了……最近有誰見過師尊?”
站在秋葉面前的那道身影猛地一個哆嗦。
窺伺掌教行蹤!此乃其心可誅的死罪!最不濟也要被廢去修爲,押入鎮魔殿中。
可是他卻不敢不說,因爲他這些年跟在掌教身邊,見了太多不該見的事情,如今掌教飛昇在即,那麼他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也將進入倒計時。
掌教要他死,能救他的唯有下代掌教。
他低聲道:“前日見過天塵大真人,昨日見過溪塵大真人,今日見過玄塵真人。”
燭光搖曳,秋葉的臉色顯得晦暗不定,眉頭不覺微微皺起。
人影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不再多說一句話。
秋葉一聲嘆息,面有疲憊之色,沒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
那道人影沉默地施了一禮,如一片陰影,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
秋葉從座椅上起身,回頭看着堂上橫掛的那道橫幅,上面字跡堪稱鐵鉤銀劃,有氣吞天下之勢。
在這橫幅上只有四個大字:天下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