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城中。
蕭瑾返回東都多日之後,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生身父親蕭烈。
此時兩人行在公府的後花園中,蕭烈負手在前,蕭瑾垂手在後。
這一日蕭烈的心情還算不錯,臉上略有淺淡笑意,也願意與蕭瑾這個小兒子說些家常事。
蕭烈看着小徑兩旁已經漸發新綠的枝椏,笑道:“我年輕的時候,風花雪月的本事不敢說天下第一,但前十應該是有的,當時覺得女人也就那麼回事,呼之即來呵之即去,從青梅竹馬到魔教聖女,再加上後來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道門真人、劍宗女俠、佛門女居士,有名有姓的就遠超十指之數,更別提那些早已忘了姓甚名誰的露水姻緣,從這點上來說,你和明光都不如我。”
蕭瑾接話道:“這是自然,現在誰不知道兄長懼內王爺的大名,依我在西北時所見,那位嫂子雖然沒有傳聞中的那般跋扈,但在西北的確是地位尊崇。”
已經不再年輕的蕭烈笑了笑,挺下腳步,望着一枝花骨朵,悠然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看來明光是沒有折花的福分了。”
蕭瑾也跟着停下腳步,想起那個並不讓他生厭的女子,忽然覺得有些感傷,輕聲道:“那位嫂子不是福厚之人。”
蕭烈伸手將那枝花骨朵折下,平靜道:“這樁婚事是我與孫士林一起定下的,或者說是我與秦功定下的,當時秦功已經開始疑心於我,所以想借此事逼我一下,若是我仍舊能忍住不動,他便讓蕭煜死在草原,只剩下你這個外甥。”
蕭瑾笑了笑,沒有說話。
若不是蕭烈提起,蕭瑾恐怕都要忘了自己還是大鄭先帝秦功的外甥,當今那位小皇帝秦顯的表弟。他自嘲想着,自己父親是安平郡王,母親是陵安公主,兄長是西北王,嫂子是清月公主,表哥是當今聖上,一家子帝王公主,自己這皇親國戚的身份還真是貴不可言。
蕭烈緩緩轉動手中花枝,輕聲道:“我當時也無法可想,只能讓蕭煜生死由命,誰也沒有想到,這麼一個自小到大從未走出過東都的孩子,竟然帶着一個孤弱女子整合了草原諸部,又一路跌跌撞撞地接管了西北。正明四十年,天下督撫入京,他也來了,在太廟前曾與我有過一番對話,他說他能走到今日,多少次險些身死,全靠心底有一股子氣支撐着,這口氣就是一口怨氣。當時鄭帝就在太廟之中,他進太廟之前又說了一句話,當年蕭烈想做不敢做的,現在蕭煜去做。”
蕭瑾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辭,笑道:“兄長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父親爲他明裡暗裡做得這麼多,他都記在心裡,只是嘴上硬撐罷了。”
蕭烈一笑置之,扔掉手中的花枝,淡然道:“不用你說好話,我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性子我自己清楚,當年我看着方璇喝下那杯毒酒,這件事蕭煜是不會忘了的,在他看來,一碼歸一碼,除非我去方璇墳前叩首認錯,否則我們父子之間就斷然沒有和解的可能。”
蕭烈回身望着蕭瑾,笑道:“你說我會去嗎?”
蕭瑾微微搖頭。
蕭烈接着問道:“你知道方璇嗎。”
蕭瑾斟酌措辭道:“久聞其名。”
蕭烈從袖中拿出一塊玉佩,與方璇留給蕭煜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少了一個璇字。他將玉佩握在掌心,沁涼,輕聲道:“當年我爹生前總是說我看似多情最無情,我不否認,直到在東都的燈會上認識了方璇。”
蕭烈把握着玉佩的手按在胸口上,平靜道:“男女之間總是少不了海誓山盟,按照尋常套路,若是男子賭咒發誓,女子多半要按住男子的嘴,不讓男子說下去,而方璇卻是個很特殊的女子。”
說到這兒,蕭烈的臉色有些古怪,“她竟然讓我立字據,還要畫押。”
蕭瑾想笑又不敢笑。
蕭烈嘆息道:“那張字據,她存了很久,一直存到她死的那一天,然後當着我的面,燒掉了。”
蕭烈臉上不再見半分笑意,多了些蕭索意味,“她臨死前讓我照顧好蕭煜,我沒做到。所以蕭煜怨我恨我,我也不在意,因爲這是我欠他們母子的。”
蕭瑾忽然開口道:“到了今天這一步,你們已經無路可退,即便真的是誤會,又能如何?”
蕭烈長嘆道:“是啊,又能如何?”
面臨抉擇,左側是生,右側是死,若是選擇左側,只要放棄自己的妻子就能護住全家人平安,若是選擇右側,則會有全家死絕的可能,你會如何抉擇?
不是蕭烈無情,他只是無奈。
同樣面對抉擇,左側是因爲父親而死的亡故母親,右側是將自己棄如敝履的父親,你又該如何抉擇?
也不是蕭煜無情,他也是無奈。
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不是如此,爲何千百年來造化弄人的感慨從未停息?
花園外,顏可卿牽着蕭茹。
蕭茹輕聲問道:“娘,那人是誰?”
顏可卿低聲道:“蕭瑾。”
蕭茹驚訝道:“就是那個生而知之的蕭瑾。”
顏可卿輕輕嗯了一聲。
蕭茹看着這個年歲不大就已經天下聞名的異母兄弟,神情複雜。蕭烈膝下兩子一女,都是同父不同母,其中大兒子蕭煜不用多說,天下誰人不知西北王?!二兒子也不是尋常人,被盛讚爲謫仙人降世,生而知之,無論是蕭烈還是蕭煜,都對蕭瑾另眼相待。只有她蕭茹,名聲不顯,也沒什麼才能,甚至許多人都不知道蕭烈還有這個女兒。
她知道母親與那位公主殿下甚是不合,老一輩間的勝負她沒法去說,但在自己這輩,卻是真的沒法比。
蕭茹低下頭,有些黯然神傷。
顏可卿看了女兒一眼,輕聲道:“娘爭強好勝一輩子,偏偏在蕭烈這邊沒贏過一次,臨老了,娘想明白一個道理,有些時候,勝未必就是真的贏了,敗也未必就是真的輸了。”
蕭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懂。
顏可卿笑了笑,“等你長大以後,遇到了自己心儀的男人,就懂了。”
——
蕭烈看了眼悄然離去的母女二人,沒有說話。
蕭瑾也隨之望去,笑道:“這就是那位……顏夫人?”
蕭烈含混地嗯了一聲,似是不想多言。
蕭瑾是個有眼力價的,轉開話頭道:“父親,我有一事相求。”
蕭烈直截了當道:“說。”
蕭瑾沉聲道:“我想回西北去。”
蕭烈看了他一眼,微諷道:“怎麼,覺得西北形勢急轉而上,又想去蕭煜那邊搖尾討好?”
蕭瑾沒有說話,面色如古井無波。
蕭烈繼續笑道:“還是說我這裡的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蕭瑾一板一眼道:“不敢。”
蕭烈點點頭,道:“好一個不敢吶,合縱劍、魔、佛、道、儒送掌教真人登天,連橫陸謙放藍玉大軍北歸,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情?”
蕭瑾平靜道:“我只是順勢而爲,就算我不去做,也會有另外的人去做,沒有什麼敢不敢的。”
蕭烈擡頭望向天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蕭瑾施了一禮,道:“謝父親。”
蕭烈聽到這句並無多少感情的話語後,笑了笑,低頭道:“什麼時候走?”
蕭瑾道:“五月初三。”
蕭烈算了下日子,道:“那也沒幾天了,走之前多陪陪你母親,怪可憐的。”
蕭烈轉身離去時,一腳將地上的花枝徹底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