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羊伯符領兵入江都,整個江南軍心渙散,魏禁所率領的偏師更是勢如破竹,除了襄陽城,湖州全境已是悉數陷落。
陸謙和傅塵謀劃的江南大業,轟然坍塌。
襄陽城中,杜明玉坐困孤城。
當日,魏禁大軍揮師,杜明玉臨危受命,親自坐鎮襄陽,拒魏禁大軍、只是如今襄陽未失,但是大江丟了,江都丟了,陸謙死了,傅塵死了,大半個江南已經成了蕭煜的囊中之物。
大廈傾覆。
這城,還有守下去的必要嗎?
似乎是沒有必要守下去了,不說此時的滿城軍心浮動,就說用這滿城將士換自己一個後世忠義名聲,是否值得?
有些心懷大志的讀書人做得出來,可他不是那種人啊。
帝王將相們大抵也做得出來,可說到底他還是那個曾經想要兼濟天下的尋常士子而已。
並未着甲的杜明玉一身素裝,此時端坐於書房中,沉聲道:“來人。”
守在門外的披甲將領推門而入,“都督。”
杜明玉輕聲道:“去告訴魏禁的使者,他們的條件,本督答應了。”
將領臉上閃過一抹震驚神色,欲言又止。
杜明玉揮了揮手,難掩臉上的無力神態,道:“本督心意已決,你去吧。”
在披甲將領離去之後,杜明玉拿下牆上掛着的長劍,緩緩拔劍三寸出鞘。
劍身泛寒光,寒光照人面。
杜明玉望着清亮劍身上的倒影,輕聲自嘲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之將死,也爲這滿城軍民百姓求一條活路,就當是做回善事吧。”
次日,襄陽守將杜明玉自盡殉城,襄陽開城投降。
魏禁進駐這座百戰之城,下令厚葬杜明玉。
——
深秋入初冬。
大約是今年的第一場細雪,飄灑而落。雪花無聲無息地在地面上、屋檐上、樹上、牆頭上,鋪掛了一層淡淡的素白,如披喪服,白茫茫一片。
東都城外,東江大運河碼頭。
一支浩大船隊緩緩靠岸。
滿船皆縞素。
當那個消息傳來時,整個東都城都震動了,在這個本該慶祝齊王殿下凱旋的日子裡,東都城不見半分喜色,處處掛白幡,與白雪相映,格外淒涼。
風雪如晦,滿城權貴身着白衣出城三十里,盡數立在碼頭前,爲首藍玉和徐林同樣身披麻布所製成的喪服站在隊列最前面。
藍玉望着那口由八名甲士擡下船的漆黑棺材,以及棺材兩旁同樣身着白衣的蕭煜蕭瑾兄弟二人,沉默片刻,沉聲開口道:“一拜,叩首。”
所有人瞬間跪倒。
八名甲士擡棺前行,蕭煜扶靈。
藍玉跪倒,沉聲道:“二拜,叩首。”
腳步聲、叩頭聲、風雪聲。
“三拜,叩首!”
三拜之後,百官起身,藍玉快步來到蕭煜身後,輕聲問道:“殿下是去蕭府,還是宮城?”
蕭煜一手按在棺材上,輕聲道:“生於斯歸於斯,去蕭府吧。”
藍玉應諾,提前一步離去。
當蕭煜扶靈回到蕭府時,蕭家人已經全部匯聚於此。
林銀屏、陵安公主、顏可卿、蕭茹、蕭羽衣、蕭公魚、大管事。
丫鬟僕役同樣身着白衣,分列兩旁。
當看到蕭烈的棺槨之後,啜泣聲四起,一衆婦人瞬間哭成一片。
棺槨放入已經佈置好的靈堂中,蕭煜負手立在堂外風雪中,緩緩閉上眼睛。
蕭瑾站在蕭煜身側,低聲道:“陵寢剛剛開始修建不久,怕是尚不能下葬。”
蕭煜閉着雙目,平靜道:“父親是將近人仙大圓滿的境界,遺體不腐不朽,就把青景觀修葺一下,暫時停靈在那兒,現在不是遍地流民嗎?徵調十萬民夫,全力修陵,此事由你負責。”
蕭瑾低頭道:“諾。”
蕭煜揮了揮手,蕭瑾退下。
大管事過來,見到蕭煜臉上難掩疲態,擔憂道:“老太爺去了,少爺年幼,臨近冬季,太太的舊疾又有所反覆,老爺還要保重身體纔是。”
蕭煜忽然道:“有酒嗎?給孤……給我拿些酒來。”
大管事面露遲疑之色。
蕭煜不容質疑道:“去。”
大管事無奈離去,片刻後給蕭煜送來一壺上等花雕,因爲方璇是江南人士的緣故,蕭府上下用的最多還是這花雕酒,幾十年來從未變過。
喪葬期間不許飲酒,可是蕭煜今日卻不想守這個規矩。
不是他對蕭烈猶存怨氣,實在是心有千言萬語,不知說與誰聽,唯有付於酒中而已。
蕭煜斜靠在一根廊柱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三指捏住酒杯,緩緩轉動。
自己現在也算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婦人們的小祭告一段落,林銀屏作爲當家主母安排好一衆事宜之後,來到蕭煜身旁,小聲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
蕭煜輕輕嗯了一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林銀屏陪他站在這廊間。
蕭煜放下酒杯,轉頭望向廊外的飛雪,輕聲道:“都說虎毒不食子,我這個爹啊,對我的確是仁至義盡了,現在他死了,我這些年也算是見慣了生死,可我這心裡還是有股說不出的感覺。”
林銀屏柔聲道:“天底下的做父親的,對自家孩子,從來都是不善言辭的,有些事看不到,聽不到,但不代表他沒去做,公爹於你,於整個蕭家,都算不得虧欠了。”
蕭煜喟然嘆息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林銀屏輕聲勸道:“外面天冷,你心裡愁苦,想要喝酒消愁就去屋裡喝,在這裡算什麼?我看你從江南迴來之後身子就不大對勁,是不是大戰中受什麼傷了?”
蕭煜沉默許久,勉強道:“我無妨的,現在就算是九天雷霆也奈我不得,更何況區區風寒,反倒是你,每逢天寒都會舊疾發作,切勿勞累,有些事情就交給羽衣她們,說起來,如今的蕭家最不缺的就是能管家的女人了。”
林銀屏嗯了一聲。
一壺酒飲盡,蕭煜想起了許多往事。
一家三人,圍桌而坐。
當年,今日。
一家人已經走了兩人,剩下的蕭煜也有了妻兒,組成了新的一家三人。
一代新人換舊人。
蕭煜扔掉手中的酒壺,走出廊道,肩頭壓白雪,輕聲喃語。
“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