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碧仁聽着外面一片混亂,無法再在屋裡呆下去,也出了房。丫環僕人們都舉着燭火,把偌大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晝。火光搖曳中,素蔻公主的半邊臉,白嫩中透着五個鮮紅的指印,饒是晚上,燭火的光線比不得太陽,卻也能清晰地看出來,對比分明,觸目驚心。
梅老夫人已摻雜有很多銀絲的頭髮,因爲來得急,匆匆地攏了攏,此時在夜風的吹拂下,隨着顫抖的身子來來回回飄着,有種難以言說的蒼老感。她立在那兒,面如金紙,幾乎站不住了身子,侍女們拿來了一根柺杖,讓她撐着。
梅老夫人接過來,一下子扔出了老遠,用了難以持穩的腔調道:“要它幹什麼!我還沒到拄柺杖的年齡呢!”
侍女趕緊拾起柺杖,放了回去。有眼色的丫鬟,上前攙扶住了。梅老夫人看着素蔻公主,手輕撫着她的臉,氣得說不出話,淚落下來,良久才道一句:“苦屈了我的蔻兒!”
素蔻公主顯然已經呆了,臉上現出整片迷茫驚悚,眼眶裡全是淚,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梅老夫人直起腰,望向不遠處的東方碧仁,痛心失望而又傷心地喊了句:“仁兒!”
東方碧仁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溫厚和雅的聲音,仍自淡淡地道:“母親何事?”
“你給我走過來!”梅老夫人抖着音道。
東方碧仁一步步走過去,畢竟是自己的母親,他一直存着敬重的,有些擔心她會氣壞身子,以勸慰的語氣道:“母親好好回去睡吧,不要熬夜,省得毀了身體。”
梅老夫人怒容斥道:“母親不用你管!你們都聯合着,把母親氣死了才心甘……這樣豈不遂了你們的願?”
梅老夫人這後半生,一直都把兒子作爲資本,引以爲傲,從沒說過什麼重話。今天這樣怒而凌厲的斥責,也是首次。
東方碧仁心裡有些不大好受,好言說道:“是兒的錯,一時控制不住,出手太重。”
然後吩咐僕人道:“去我藥房,拿些消腫鎮痛的藥,給公主敷了吧!”
東方碧仁並非專業醫者,不過略有研習。書房裡面,除了那些四書五經、詩歌辭賦、筆墨紙硯之類,也存放着各種各樣的醫書。所以距離書房不遠,有一間不大的耳房,裡面擺的全是一些日常用藥,萬一誰有皮外傷了,或者風寒感冒中暑之類,都可配上一些,作爲臨時療用。
僕人手腳倒很麻利,很快就將東方爺慣用的幾樣藥拿齊了來,卻不知道遞給誰,站在那兒有些無措。
東方碧仁對素蔻公主房內的小丫鬟道:“拿着這個,扶公主回房吧,早起晚睡各塗一次,過兩三天自會好了。”說完轉過了身,就想回書房了。
梅老夫人氣還沒消,喝了一句:“吾兒站住!”
東方碧仁停住腳步,不聲不響,等待着母親的訓話。
梅老夫人啞着音,對衆丫鬟僕人們道:“你們都退下吧。”然後顫巍巍地,接過了藥,拉着素蔻公主,一起來到書房,坐了下來。
把素蔻公主攬入懷,輕聲地道:“擡起頭來,讓母親瞧一瞧。”
素蔻公主緩緩擡起了臉,眸子裡一片灰暗,唯有淚光閃現出了幾分盈亮。
“不疼,蔻兒不疼……”梅老夫人看着公主臉頰喃喃地道,同時摸索着打開了瓶子,認真慈愛地給兒媳婦塗擦起來。
不知是因感動,還是因爲委屈,素蔻公主珠淚如雨,越發止個不住,衝開了剛抹上去的藥。梅老夫人毫不嫌累,每沖掉一次,她就拿出帕子,仔細地爲公主拭乾淚,然後再塗一次。
東方碧仁知道母親有胳膊疼的毛病,每當做些稍重的活,或者擡的時間久了,都會痠痛上好幾天,舉箸提筆皆有諸多不便。是故平日這些抹藥塗傷之類,都是下人做的,從沒有親自動過手。
現在卻這樣一遍遍爲公主勞累着,東方碧仁看在眼裡,怎不覺得難熬?就算母親是在賭氣,使苦肉計,他這做兒的本孝心,又怎能看得下去?
因此接過了藥,扶梅老夫人坐往牀上道:“讓我來吧,母親您歇着。”
尊下身來,面無表情對着公主。素蔻公主大約哭得久了,淚終歸是沒那麼多。也可能是被東方爺的話語震住了,驚喜還有一絲後怕,竟忘了哭,慢慢停了啜泣。東方碧仁一次成功,沒有怎麼費事。
素蔻公主的心,卻又死灰復燃起來,或者是說,在灰燼中開出花來。她怔怔地看着東方碧仁,臉上寸寸肌膚,隨東方碧仁的每次擦拭而觸動着,彷彿乾涸的苗喝足了水,每個細胞都極舒服暢快。一時心裡竟認命地想着,他若肯日日這麼待我,就算再挨幾下狠的,也終是值得了。
心下正癡迷間,東方碧仁已停了手,對她說道:“回房睡吧,不礙事的。”
梅老夫人這會兒好上了很多,卻仍是默着臉。兒子也太胡鬧了些,再怎麼着,也不能動手打人啊!幸好哄得及時到位,不然蔻兒賭氣告狀,頂着這麼一張腫臉回了宮中,被皇太后、皇上皇后問起,這該怎麼說嘛!就算以小夫妻鬧矛盾爲藉口,這也太重了些,難免在雙方的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耿介。且暫不說倘若日後發生些大變故,更當是難自和睦了。
她料定就算說兒子,他也不會聽,所以就親手給公主上起藥來,直到兒子繳槍投降,接過了這活頭,也便兩廂好了。
結果總歸是沒白費心。事情終算結了。雖說如是想着,梅老夫人還是憂心忡忡。這只是第一次,若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東方碧仁懶懶打了個欠,對梅老夫人道:“我送母親回房吧。”
梅老夫人擺擺手道:“自不用了。蔻兒膽小,你還是送她吧。”
東方碧仁不再做聲,站起身來,往新房裡走去。素蔻公主一看,知東方爺的意,是在請她回房了。略微遲疑,可有剛纔的教訓在先,不敢固執下去,忙跟着去了。
梅老夫人這才綻出一抹笑意,心裡猶操勞着,步履有些沉重緩慢,獨自回了。
到了新房,東方碧仁對公主道:“就這樣吧,時候也不早了。”
素蔻公主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想說什麼,摸了摸尚有些痛的臉頰,嚥了回去。
第二天早晨朝覲後,東方槊回到了宰相府吃早飯,看到素蔻公主臉頰微帶血腫的傷,驚詫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素蔻公主、梅老夫人對望一眼,沒有吱聲。東方碧仁咳了一聲,答道:“昨晚孩兒醉酒,再加連日以來身體不適,心裡急火積鬱之下,竟錯傷了蔻兒妹妹……”
“也真是的……”東方槊嘆口氣,難得對兒子顯露關心道:“看你氣色不錯,精神復原很多,應該好些了吧?”
“一切都如常了……”東方碧仁補充道:“只是氣息仍有些不穩,需要靜心行功,才能抵乏解困。”
東方槊憂心道:“那就一個人安靜着,不受干擾,多運運功,趕緊好了起來。年紀輕輕的,如果這些坎兒都過不去,又怎麼撐得住大任?”東方槊這些話,貌似是在說身體的坎兒,實則又像是在說人生的坎兒,竟有些慨嘆之意了。
東方碧仁聽得還算開懷,因爲有老爹的首句話,使他煩心的事就可以更少些。最起碼想要單獨呆時,有理由了。因笑了笑,對東方槊關切道:“您也要注意些,身體好了,仁兒也放心些!”
梅老夫人看他父子兩個,平時很少有幾句話,倒不是合不來,而是兩個爺們兒間,貌似沒什麼好說的,習慣以行動傳意。今天居然你一語我一言,互相關懷起來,不知該當是個什麼玄機,總覺得怪怪的。彷彿某種未知的力量,在把他們兩個連結起來,自己這做母親的,倒有些被孤立了。
吃罷早飯,東方碧仁正要湊個機會,去新府看看薛淺蕪怎麼樣了。東方槊卻叫住了他,說觀恪山上的早楓紅了,想要和他出去走一圈兒。東方碧仁正巧找不到個理由出去,聞言自是樂意,向梅老夫人說了聲,父子倆便一道兒出去了。
梅老夫人不踏實,也不好說什麼,就讓他們去了。好在老爺子不是去逛館,兒子也不是去找那小叫花子,她阻止個什麼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