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歷13年，4月8日，1148時。
新大陸，遺棄之城，七號區黎明塔下。
兩隻手彼此伸出去。
距離在縮短。很快，只是一伸手，男人與女人的手就握在一起。
“請上車，”墨微笑着打開了纜車的車門，微微欠身，“美麗的小姐。”
“多謝，”宵眨着她的大眼睛，她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摸上了一塊黑乎乎的油污，不過，那根本就不影響她的美麗，“可惜我沒有帶錢出來，先生，我出門太匆忙。”
那件破爛不堪的能量鎧甲，此刻正躺在廢墟瓦礫間，閃爍着正午的陽光。
“沒關係，美麗的小姐。”同樣是灰頭土臉，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身上襤褸的衣服幾乎可以用衣不蔽體來形容。在暖暖的風中，那些長短不一的布條搖擺着，別有情致。“爲你服務，是我的榮幸。別爲什麼小費犯難。”
遇見你，是我三生的榮幸。墨看着宵坐進了纜車，在心裡說。
這是一輛根本就沒有纜繩的纜車，四面窗戶都早已破碎。廢墟里遊蕩的風，毫不費事地從東面窗戶鑽進來，然後優雅轉身，再從西面窗戶離開，邁着輕盈的腳步。或者直接推開南面的根本就不存在的車門，大搖大擺離開。
在北窗，巍峨的黎明之塔屹立不動。
它是見證，黎明之城從繁華淪爲廢墟的至始至終的無聲見證。
兩個人裝模作樣在觀光纜車裡小坐了一會。墨累壞了，他依靠着車廂的一角，險些睡了過去。身體搖晃了一下，他驚醒過來。在他對面，那個美麗令人驚豔的女孩，紅脣習慣性地繃緊。只在那雙復活的眼神裡，露出一絲玩味的微笑。
“你需要休息。”女孩說。
“你也是。”墨回答。
墨感到口渴。他打開了座位下面的儲物格。
“看！我找到了什麼！”一罐飲料，出現在墨驚喜揚起的手裡。然後……墨再次揚起手，“再看！另一個驚喜！”
繃緊的脣不再繃緊，笑容在女孩烏七八糟的臉上花一樣綻放。
她是一朵花，紅色的，還會說話。墨望着女孩一張生動至極的臉，產生了一秒的沉醉。
“本餐廳最新推出的高空纜車套餐，美麗的小姐，你很幸運！”餐廳侍應生墨說，“它只需要你的一個聯邦幣！”
竟然還有一個銀質托盤，儘管它久置不用，但當兩罐飲料與一根皺皺巴巴醜得活像一根狗屎的香腸放在其中的時候，這個銀質托盤找回了它破碎的時光。墨很有風度地將它呈現在女孩的面前，他看見長滿厚繭的手指，遲疑地在一罐飲料上停頓了一下，然後拿起了它。
在它下面，還有一張泛黃的相片。
現在，這張相片，還有那罐打開的飲料，都在女孩的手上。
望着相片上的廣場高塔，綠樹紅花，女孩面帶笑容，久久無話。她的眼睛，從一個人的臉上，轉到另一個人的臉上，四個人四個停頓。她記起那時候，那個笨拙而急着趕時間的記者急急忙忙跑過廣場，驚飛一灘廣場鴿，然後，在跳上小蝸牛的時候，還險些絆倒。
她微笑地仰起頭來，在這個善
良的壞蛋面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她仰着兩眼眶晶瑩的水珠，望見雲天之上，完整無裂痕的舊時光。
短暫的告別，久久的沉靜。
宵將相片貼身收妥，然後抿着嘴脣向兀自站立在她面前男孩舉起杯。她說：“乾杯！”
“爲往事！”男孩說。
飲料早不是原有的味道，無味，比水更澀。
雙手輕鬆撕開香腸，撕開往事，宵將另一半遞出去。在她眼裡，那個一臉煙熏火燎疲倦色的男孩，站在陽光泄進的門窗前，燦爛的陽光在他身後。他的臉，她看不清。
“一人一半，”她將屬於自己的那一半放進嘴裡，咀嚼，“味道不錯。”
窗外，孤獨的風追逐着浮塵，在廢墟里出沒。曾經的這裡，又是怎樣的人潮，怎樣的經過？他們歡笑，他們爭吵，他們奔跑，他們走遠了。
天空，一朵白色的風信子飄飄墜落。
鮮血，染紅白色花瓣。
“請抓緊，高空纜車就要出發了。”男孩含糊其辭地說着，他的一面臉頰鼓起來，就像一隻嗉囊，他在用力咀嚼，好多口水，“請不要閉眼，景色怡人，一點都不可怕。你看，在你右手邊，在那下面就是亞特蘭蒂斯廣場，東邊是古蹟凱旋門，西邊是本世紀的最偉大奇觀之一，信仰之牆！”
宵張開眼，她能感覺到高空纜車的移動。她在升高，地面在遠離，景物在變小。
在那裡，信仰之牆埋葬的墳前，是否還有花飄飄落下，飛天起舞？
“不要懷疑那條熠熠生輝的飄帶，儘管它是人工河，”男孩的聲音在展示着曾經的美妙，“看它在陽光下的光澤多麼迷人。請不要把身體探出窗口，那樣的確很浪漫，但會更危險。”
“就像一條項鍊，”宵一手支頤，彷彿有高風從下面吹上來。她目光向下，一片深遠，“一條珍珠項鍊。”
“你會有的，”男孩的目光在宵的脖頸處稍作停留，再次望向窗外並不存在的冉冉遠離的地面，“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擁有一條珍珠項鍊——看那邊，那是新大陸的名山——雲屏山。軟綿綿，暖和和，放倒蓋在身上就像棉被。”
原來，高空纜車已經升到這麼高了，足以看到遠處的冰王子雪原了。
眼光移動，沿着男孩的目光望向遺棄之城外。在那裡，環形山脈氣勢磅礴，天鵝湖波平如鏡。大海，閃耀着亙古不變的光澤。變得，只是天上的雲彩，和它們的顏色。
“現在，請深呼吸。”男孩在誘導，“大海的腥鹹清香，我們高高在雲上！”
宵閉上眼。
大海在她身下，海風吹來遙遠故土的芬芳。
海水那麼藍，雲彩那麼低……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男孩似乎還在說着些什麼，但宵已經聽不到了。她聽到了，她只是睡着了。在睡夢裡，有人替她蓋上暖暖的毛毯，有人在爲她輕聲吟唱。
她感到快樂，很快樂。
【【【【
墨相信這是他睡得最香甜的一個睡眠。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那高高的高空纜車正晃晃悠悠地回到真實的地面——儘管它從來就沒離開過這
個廢墟。
“你是一個乖寶寶，”宵從纜車外走進來，她揚手向着墨扔出一樣東西，“這是獎勵，你的晚餐。”
墨伸手去接，身上滑下一塊鼠皮。
一塊燒得噴香的肉塊，掉進他的懷裡。
啊！墨低叫了一聲，被這塊還茲茲冒油的肉塊給燙得跳起來。
斜陽紅彤彤地照耀着宵。她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洗乾淨了。這讓她看起來，精神多了。墨捧着這塊烤肉，望見斜陽將宵渾身塗滿了暖暖的橘黃色。她身上穿着墨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的衣服，髒不拉幾的圖案與花色，竟然也別有風味。
“我猜你在我臉上發現了花。”宵回身出門，頭一擺，向着墨一招手，“來，作爲回報，你有一個盛大的篝火晚會。”
兩個人和一羣變異野獸的盛大篝火晚會。
廢墟里，一堆篝火燃燒在斜陽下。槍火不時閃動，而後歸於寂靜。
“我們不需要這麼多肉。”
“但我說過，這是一個盛大的篝火晚會。”吐着舌頭的綠皮蜥蜴被重重拋在篝火前，宵扔掉手中的散彈槍，拔出了她的匕首，“你知道嗎，從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想有這樣一個篝火晚會。”
那時候，宵的篝火旁邊，會坐四個人。
於今，是兩個。
油脂滴濺在熊熊篝火上，爆出星星點點火花。兩個坐在篝火旁的影子，在黑暗里拉得很長很長。
夜，已經降臨。
一個蜥蜴皮燈籠被放飛進夜空，它悠悠飛遠，融進繁星。
兩個人的盛宴，即將曲終人散。
“這是一個無人的荒島，”牙齒咬着散發着濃郁香氣的蜥蜴肉串，滑過鐵釺，墨美美咀嚼着宵製作的美味，“我們需要做一個漂流瓶，接到漂流瓶，他們纔會來接我們回去。”
“然後。”宵說。很顯然，然後纔是重點。漂流瓶不是孔明燈，它不會飛上天。
“然後，”用鐵釺指着頭頂上的黎明之塔，墨咧着他油光四溢的嘴巴笑着，“把它掛到那上面去，脈衝季風會把它刮到新海岸線去。”
“這是一個好主意，”宵看着墨，臉上的表情既不着急，也不好奇，但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但你的漂流瓶在哪兒？你甚至連一個瓶子都沒有。”
“那個！”墨指了一下遠處的小蜂鳥殘骸，“它就是。”
墨忽然有所觸動，臉上輕鬆的神色變化。
“擎天柱和小蜂鳥……”眼光久久注視在破爛的小蜂鳥上，墨的回憶不禁飄到很遠的過去，“我希望你父母沒有完成的實驗，在他們身上能實現。”
“也許我聽過他們的名字，擎天柱和小蜂鳥。”宵的目光也飄遠，
“他們一個叫漢，另一個就是海倫娜，”墨回答，“小蜂鳥的原主人。”過了一會，墨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卻一直沒問的問題，“你能告訴我，那朵生命之花是怎麼回事嗎？”
“生命之花？”宵轉過頭去，看着影影綽綽中的那個坍塌的隧道出口，“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它會耗去你的大半夜，你打算聽嗎？”
在那裡，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幾顆細小不起眼的碎石滾下瓦礫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