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西城中人聲鼎沸。
盤踞八卦城九年之久的雲龍武館,全員撤出,同時而走的,還有內四門的子弟,和附屬宗門。剛剛成立的古天國,宛如一個流亡政府,偃旗息鼓,退出了舞臺。
雲成樹僅僅將重要的物資,和人力撤出,大部分東西,依然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八卦城。
對他來說,這僅僅是一次戰略轉移,最多五天的時間,這裡依舊會是他的地盤。
古武一族宗門子弟的情緒低落。
逆王叛亂,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帶給他們的,是一種摧毀強大信仰的興奮,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毫無根基的興奮總會慢慢消散。更何況,從起事至今,幾乎從來沒有佔到過什麼上風,這股勁也就散得更快!
回頭看看,自己門內的族長身亡,頭顱都被掛在鳳凰王旗之上,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內八門,每一個核心弟子,在踏進暗勁宗師的那一天,都會進入族內的祠堂,鄭重向先祖磕頭。即是向祖宗明示,從今天起,踏進武道,成爲族內一名真正的戰士。同時,也是接過先祖的傳承!
“以拳衛道,永鎮古武!”
在場的武師,哪一個不是暗勁以上的高手?又哪一個沒有在祖宗牌位前磕頭立誓?
衛的什麼道?
八卦古架的孩子,從四歲開蒙,學得第一篇文,就叫“武訓”。
以武入道,追隨王族,征戰天下,守護宗廟。
這是開篇名義的十六個字。
從他們選擇逆王叛亂的那一天起,再也找不到心靈安寧之處,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信仰。
這樣的隊伍,在一直大勝的狂潮中,或許能夠狂飆猛進,可一旦受到連續的挫折,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迷惘。
他們現在,是爲何而戰?他們的族長,是爲何而死?
他們死在王上的勇士手中,他們成就了又一段,王族無敵威名的佳話。他們的死,對自身而言,毫無意義!
每一場戰爭,總是有人提起,師出有名這四個字。
爲的就是要爲死亡,尋找一個價值。即便七魄消亡,天地雙魂消散,唯留的人魂,也會永鎮墳墓,等待下世的輪迴!
而失去了信仰的人,將真正成爲孤魂野鬼!
不少內四門的武師,已經開始絕望,這樣的死亡,他們的魂,還能找到歸路嗎?
聽說,青魔裴青竹,每殺一人,都會爲尚未消散的靈魂,吹奏一曲安魂,洗淨他們的罪惡,爲他們的魂,指引歸路!
他們突然開始羨慕乾天門那些武師。
不久前,還在嘲笑他們,看不清形勢,固執迂腐。可至少,如果他們戰死了,根本就無需人的指引,鳳凰王旗下,就是他們聚魂之所!
下一世,他們依舊是王上,最爲忠誠的戰士。他們依舊可以爲古武一族,征戰沙場。可他們呢?
這種想法,或許在雲成樹看來,完全無法理解。畢竟,華天國自立國哪一天算起,已經將信仰崩碎了四百多年!
無神論,不講來世,也不講因果,更不講報應。他們只知道,眼前的利益,纔是一切!幾乎每一個人,尤其是開國元勳的北都豪族們,都是一樣的心思。
就像他們篡改了西方路易十五的名言一般,“我死之後,哪管他洪水滔天!”(詳情見:注1)
正是這種精神,讓他們無畏,毫不考證地進行一切的改革,冠以天下大義的名義,執行自己齷齪的野望。
至於踩在他們腳下的皚皚白骨,他們只會在舉起手中的紅酒杯,說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古武世界,信仰千年傳承,如果說道德淪喪,也不過是老王體衰難支,新王未曾就位這幾十年的光景。
雲成樹,從未將自己真正地融入到古武一族,他自然體會不到這種風浪即來的洶涌。可風冷林不同,他已經開始顫抖。
可是他,卻不願從自己編制的一個夢中醒來!
當所有的古天國的勢力,陸續退出八卦城,這個古武世界最繁華的城市,瞬間陷入一片的死寂。
六成以上的人口,逃出了八卦城。
其中,既有古天國的死忠,也有害怕受到牽連,想要獨善其身的民衆。
任誰都看得出,八卦城,不日將變成真正的戰場。
夜,漸漸深沉。
七人小隊,短暫聯合之後,各自迴歸自己的陣地。
天青榮,要接受空城的防禦,手裡的人手不足,頗有些焦頭爛額。但他的心,卻是滾燙。爲王而戰,爲宗族而戰!那片從小就印在心裡的“武訓”,彷彿依然朗朗有聲,在他腦海中迴盪。
林若塵迴歸了他的暗龍武館。
小院中,公孫月正托住下巴,呆坐在石桌前。
她早早就回到了這裡,一直等到現在,終於等到一身殺伐氣的林若塵,推門而進。
她不知道在等什麼,或許只是無處可去。公孫月只能爲自己,找到一個不太高明的藉口,說服自己。
林若塵嘴角掛上了一絲笑意。
這個小姑娘,是真的固執。這種執拗,頗有些公孫鳴雁的神采,只是她還太小,恐怕還看不破這世間,諸多的紛亂。
“你看,今天又有很多人,死在我的手中。有赫赫有名一族之長,也有默默無名的兵丁死士。我生而爲魔,一路殺伐隨行,你跟在我身邊,並不是個好主意。”
林若塵笑着,擡手將石桌上的水壺提起,爲自己倒上一杯白水。
“一旦戰意酣暢,你不是就會入魔嗎?爲什麼在今夜的廝殺中,你能一直保持清醒?”
公孫月彷彿對夜間的戰事,一清二楚,問話之間,依然直指要害。
“心中有憤怒的時候,纔會迷失心智。他們,還不足以讓我失控。我殺他們,是已成定論之事,便少了幾分的憤怒。”
林若塵細細品味杯中的涼意,彷彿今夜的戰亂,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殺地承天,你瞬間入魔,今夜卻毫無異常。難道,在你心中,他們有三六九等?”公孫月微微皺着眉頭。
這個疑問,在她心中壓抑了一個晚上,如果鬧不明白,這覺恐怕是睡不安穩了。
林若塵呵呵笑了,將手中的酒杯方向,雙眼正式公孫月,鄭重地道:“公孫月,你早晚有一天,會做到現在王上的位置。我只要一想到,你可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就會控制不住我的憤怒。
所以,記住,離我遠一點,或者,千萬別走和他們一樣的道路!”
公孫月的雙眉皺的越加明顯,甚至其中,已經有了一絲的憤怒:“時代在變,所有的東西,都在變。我古武一族,傳承幾千年,卻被困在這天下一隅,難道,這不需要改變?先行者,或許有疏漏之處,難道就真的該死?”
“這纔是我最擔心的。我不知道你從小在一個什麼環境中長大,但我敢保證,你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在做什麼,在怎麼活。你如何做王?
教育你的人,告訴你,改變現狀的,就是先驅。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犯錯,可以隨意地將上千年的傳承踩在腳下。因爲,失敗了,死得也不會是他們。
判斷一個人的對錯,不能僅僅從他做了什麼事看,首先要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卑劣的人,即使做了一件好事,也可能僅僅只是機緣巧合罷了。
沒有信仰的人,終將被他的野望控制,成爲真正的惡魔。
如果你能看看華天國,你就知道,並不是他們的做法有多愚蠢,而是他們的心不正。當上位者揚起了刀,下位者,就只能閉上嘴。
如果有一天,你當上了王,我希望,你不會和他們一樣,用手中的刀,和你的子民講道理。”
林若塵搖了搖頭,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話題過於沉重,對於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民生的小女孩而言,這顯然不是她現在可以理解得了的。
“等等。我想問你,你從華天國而來,卻將華天國說的如此的不堪。可是,爲什麼華天國,要比我們富庶?比我們強大?”
公孫月顯然並不想就這樣結束這次談話,她極快地將瘦小的身軀,擋在林若塵的面前,執拗地昂着頭,看向林若塵的眼睛。
“科技,改變了人的生活!小姑娘,你也該知道,世界總是先前發展的。評價一個上位者的得失,並不能簡單地縱向對比。覺得比幾百年前、幾十年前,國家更有錢,便是上位者的成功。
你要判斷,民衆付出的勞動,和所得,是不是成正比。這纔是最根本的。
我在華天國,被稱爲盛京城暗城區之王!如果你去過暗城區,你就知道,讓這個國家強盛的,正是那些幾乎淪爲社會最底層的人士。可國家的強盛,卻又和他們,沒有一分錢的關係。
他們依然幹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飯,受最苦的罪。
我林若塵是爲他們而活,爲他們而戰。而不是爲了你們。
你身邊的人,很快就會追到這個地方。所以,我會繼續殺人!小姑娘,在你還沒有做出選擇之前,最好離我遠點。因爲,我一旦發現你走上了和他們一樣的路,就會毫不猶豫地砍下你的頭顱!”
林若塵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眼睛中,依稀又有一絲血色閃動。
空氣中彷彿又要瀰漫起濃重的殺氣,公孫月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林若塵繞過她,上了正廳的臺階,再也沒有回頭。
(注1:這句名言,頗多爭執。大抵可以判斷,是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夫人對他所說的一句話。本意應該是:我們死後,將會洪水滔天!這是她對死後局勢的斷言。這裡的局勢,不僅僅是政局,也包含意識形態。
蓬巴杜夫人是當時糜爛權貴的代表,卻也是思想先鋒。在她享受以政局爲棋的冒險快感的同時,透露而出的,是她深深的恐懼、惶恐和不安!
這一段相當晦澀,爭議也多,有機會,我會發一個番外,解讀此事。對法國大革命感興趣的書友,可以查查資料,或是在書評區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