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課程多了一些,好在我不偏科,學起英語來還算得心應手,週末仍可抽出時間習畫。母親將我送至少年宮美術老師處學習,假期找美術學院教授開小課。初一的時候仍然是素描及色彩,爲考取美術學院附中打基礎,二十多人一班,擺兩組靜物,前排同學坐着,抱着畫板;後排同學站着,支起畫架,在這班上認識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他們常常在課間討論某某歌星又出了什麼唱片,某某影星又拍了什麼電影,搭上誰誰一類的八卦,我從不買娛樂畫報,對此知之甚少,並不太能插上話,卻豎起耳朵聽,覺得他們的話題蠻有意思。從此得知有本《當代歌壇》雜誌,又見學校裡的女孩子看這個,省下幾天的零花錢買了一本,拿到手的時候萬分欣喜,好像表示我也趕上潮流一般。
其實我仍沒有趕上潮流。班上的同學初一已經開始戀愛,半大孩子的戀愛,稍有動靜,常常是流言滿天飛,譬如,我班班長送隔壁班班花回家,三班的“花蝴蝶”搭上體育委員,本年級公認的美人放學路上遇高年級學生圍堵……如此種種。當然,都與我無關,我仍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留學生頭,穿規矩的衣服,很少男孩子理會我,除去有個一起學畫的男孩子邀我參加他的生日會,母親找了別的理由讓我騰不出空閒參加,她從此替我防備他們。
上中學之後,母親不再給我打扮,我明白她的苦心,打扮的太漂亮,自然討人喜歡,男孩子最愛招惹花枝招展的女孩,女孩子一旦動了感情再不能專心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爲了青春期的一點躁動看不見高遠的藍天,影響前途,實在不是一件智慧的事。母親盡力將我隔絕在渾濁的世界之外,使我的世界單純一些,盼我心無旁騖的唸書,將來考取好的大學,出來可以自己端飯碗,獨立、堅強的生活。其實她並不需要防備他們,我心中已有男人的榜樣,哪裡瞧得上那些毛頭小子。用今天的一句話來說,肖展庭已是我心中的極品。
初中的第一個暑假,我回外公外婆家住了一月。那裡曾是我童年的天堂,盛夏時節比城區涼爽得多,晚上出去河邊散步,捉蚱蜢,看紅霞滿天。我每天上午做暑期作業,閱讀,下午畫畫,外婆給我熬銀耳蓮子羹消暑。一月下來將《魯賓遜漂流記》、《寄小讀者》、《小王子》讀完,後一本我實在沒怎麼看懂。外公教我國畫,很久不握毛筆,手藝有些生疏,練了好幾天才恢復。臨摹很久,畫出一副牡丹芍藥圖,外公說好,指導我上淡彩。最後我煞有介事的提了一首蹩腳的詩,“初夏到來,牡丹花開,蜜蜂飛來,採花忙。”蓋上鮮紅篆字具名印——汪子璇,加押角印。
母親接我回城,外公叮囑,“子璇的牡丹芍藥圖,難得的佳作,帶回去找個好地方裱起來。”母親連連應允。回城後果真去裱了起來,清晰記得當時花了七十五塊,不是小數目,放在家中精心收藏。暑期末,張淑芬把豆豆帶到我家寄放幾天,據說家裡老人生病住院,沒有人照看孩子,每天早晨來下午晚飯前帶走,白天由我帶他玩,中午熱一點飯菜吃。最後一天是肖展庭來接,並在我家吃便飯。他穿着淺藍條紋襯衣,同色系領帶,西褲,皮鞋,夾棕色公文包,風度翩翩,看上去是參加過會議,一進門便對父親母親表示感謝,父親招呼他坐下喝茶,他給我帶來一本書,《少年維特之煩惱》。我接過來看,心中好奇,少年的煩惱是什麼?學業?還是與父母的逆反?
“子璇,你可有維特的煩惱?”肖展庭問我。
我愣住,並不知道維特的煩惱是什麼。擡頭望他,他正端起茶杯,手指細長,皮膚光滑,讓人不禁想要去握一握。
母親做好飯菜端上來,父親熱情的招呼他們在家用完便飯再走。“也好,家裡正好沒人做飯。那就不客氣了。謝謝啓華和嫂子。”肖展庭說完,豆豆才規規矩矩的上桌,看來還是聽他父親話的。
母親要我把牡丹芍藥圖贈給豆豆,我心裡不願,又不敢當面逆着母親的意思,慢慢吞吞的進房取出畫卷來。肖展庭接過畫,展開,有半牆那麼高,叫了豆豆過去看,小男孩哪裡懂得這些,他只愛變形金剛、飛機大炮、小人書,看了幾眼沒興趣,手一擺跑一邊去了。看着我的畫掉落在地上,心裡萬分委屈。
“子璇畫的牡丹芍藥兩依依,呵呵,我們要拿回家好好收藏,將來你成名後我們就掛在客廳正中專供客人瞻仰。”肖展庭一邊說一邊拾起畫小心的捲起,眼中帶着笑意,像是盛夏裡的一陣涼風,我倍感愜意,剛纔的委屈消失不見,並且十二分樂意把畫送給他們。
“子璇,你喜歡牡丹?”他又問我。
“嗯,我喜愛白色的香玉牡丹,粉色的芍藥。”我認真回答。
“不錯不錯。它們常常一起養,好多人並分不出牡丹和芍藥來。牡丹的花期大概比芍藥早半月。”
“牡丹葉片寬厚,芍藥葉片狹薄。”我補充。
“牡丹是落葉灌木,木本植物.。芍藥爲宿根塊莖,草本植物。”他這才道出本質。
呀!他知道的真多,不知肚子裡還裝了多少墨水,我心悅誠服。
我大概從這時愛上他的。
升上初三之後母親不再帶我去學畫。開始時我不知緣由,問母親爲何不給我到老師那裡報名,記得母親說,初三了,功課重,要專心準備升本校高中。噢,原以爲要讓我進川美附中,以後走藝術道路的。後來才知母親覺得美術是偏門,那行業風氣不正,我功課好,不繼續走“正道”實在可惜。放棄了多年來的業餘愛好難免有些遺憾,最難過的是,我記得肖展庭的話,子璇將來要做畫家。
整整一年半沒有見到肖展庭,我自父母親口中得到他的種種消息,每次都尖起耳朵聽,有關他的句句話都牢記在心。好在我仍可專心念書,愛上一個遙遠的人,少了許多癡纏糾葛,多了幾分等待與想象的愉悅。母親並未看出破綻,直到初三那一年春節。
春節去外公外婆那裡拜年回來,父母親商量着要去肖展庭那裡走一趟,據說他又獲提拔,前途不可限量。這一次卻沒打算帶我,等了一年半,眼看有個見面的機會又去不成,我心中失望至極,又不敢纏着要去,鬱悶得很,一連幾天都悶悶不樂。母親覺察出異樣,喚我去問緣由,“子璇,寒假功課太多?”
“嗯。”的確多。
“做不完?”母親又問。
“做得完。”這些功課不足以難倒我成這樣。
“那爲何不開心?”
我不語,母親其實最討厭我不答話。
“是不是有煩心事?當今學業最要緊,不要私下搞名堂。”這是在警告我。
我連連點頭。心裡七上八下的害怕她覺出端倪,不讓我再見他不准我再想他。那時候年齡小,實在有些癡傻,竟然不知道人的思想和內心是無法禁錮的,她不準想我就不能想?想一個人,愛一個人難道也是錯?
這件事影響頗深,那時候五中實行月考,初三下學期第一次月考我考砸了,這可算是學業上的第一次失手。第一次模擬中考,仍不理想,喪失應有水準,開家長會時老師和母親談話。回家後,母親終於和我攤牌,聲色嚴厲的對我說,學習要專心致志,不能一心二用。我明白這個一心二用指的什麼,我已是心有旁騖。她問我最近和哪些同學來往,還查問最近打電話來的男同學底細。我一一作答,並無明顯的不妥。但從此以後只要父母親在,電話鈴響必由他們先接,再轉交於我。打電話給我的男同學不多,基本都是討論功課問題,他們常常請教於我,態度恭謙。觀察了一段時間,母親終於打消疑慮。她不知防錯對象。
幸好期中見過肖展庭一次,肖展庭來家中找父親有事。那一日我放學回家做功課,母親值班,父親打來電話說要晚歸,讓我把冰箱裡飯菜熱了吃。吃完飯大概有七點鐘,突然有敲門聲,父母親有交代遇陌生人不可隨便開門。家裡還是老式木門,不像現在是帶貓眼及天地鎖的防盜門。我隔着門問“找哪位?”
“我找啓華。”
我已聽出是他的聲音,心中萬分驚喜。但程序還是需走完的,“請問您是哪位?”
“子璇,我是肖展庭。”聲音溫和。
我開門,對他說父親不在家,他笑笑說,“子璇你膽子真大,以後遇到這種情況不要開門。”
“是你也不開?”我心中覺得奇怪,爲什麼熟悉的人也不能開門。
“呵呵,我是說既然父母不在家,隔着門說話就可以,有事你可以代爲轉告。不必讓他們進門。”語氣有些嚴肅,我知道他是好意,這年頭壞人多得很。
“哦,哦。”
他拿出一個牛皮紙大信封,託我轉交給父親。我速速到客廳衝好一杯熱果珍遞給他,他接過杯子真的喝了一口,看着我溫柔的笑,說,“謝謝子璇,這一定是你最喜歡喝的。”
我點頭。他又說,你就像這杯果珍。我納悶,自己怎麼會像飲料,奇怪,今天並未穿橙色衣褲….又聽見他說,今天沒有給你帶禮物,下次補上,沒過一會便起身告辭,並叮囑我鎖好門。
他不知道這一趟已是最好的禮物。我暗自下決心一定要用心學好這一段,考取了高中可以舒舒服服、肆無忌憚的想他,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