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

——關於伊凡·克里瑪《我快樂的早晨》及其他

將每個人都驅進純粹物質生存的單人掩體……被提供了一種自由地選擇哪一種型號的洗衣機和電冰箱的自由……生活陷入了一種生物學的蔬菜的水平。

——(捷克)瓦茨拉夫·哈維爾

布拉格不快樂

與其稱“我快樂的早晨”,不如說它真正的主題是:布拉格爲何不快樂?

1968年,以蘇軍爲首的華沙條約國部隊突然襲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之春”夭折,推行改革的總書記杜布切克下臺。爾後,在蘇聯坦克的授意下,傀儡政權搜捕改革派和異己分子,推行使一切“正常化”的措施……於是,逃亡的逃亡,入獄的入獄,緘默的緘默,“早春”痕跡被打掃得乾乾淨淨。

1975年4月,劇作家哈維爾發表致總統胡薩克的公開信,披露“安定”局面下的政治和道德危機,以及全民族付出的良心代價。

“現在真正相信官方宣傳和盡心支持政府的人比任何時候都少,而虛僞之徒卻穩步上升,以至每個公民都不得不口是心非……無望導致冷漠,冷漠導致順從,順從導致把一切都變成例行公事。”

在《無權勢者的力量》中,哈維爾指出:“在這個制度下,生活中滲透了虛僞和謊言,官僚統治的政府叫作人民政府,剝奪人的知情權叫作政令公開……沒有言論自由成了自由的最大表現,鬧劇式的選舉成了民主的最高形式,扼殺獨立思考成了最科學的世界觀……因爲該政權成了自己謊言的俘虜,所以它必須對一切作僞。它僞造過去,它僞造現在,它僞造將來……”

正像哈姆雷特“活着,還是死去”,被剝奪了自由的布拉格,它的知識分子們也時刻面臨“挺住,還是倒下”這一痛苦和矛盾……從遭遇上說,布拉格更像知識分子生存史上的一座“孤島”,政治和精神鐵絲網下的一塊“圈地”。

布拉格精神

“布拉格充滿了悖謬。”克里瑪說。

悖謬並非偶然,是從它的身世中長出來的。

地理上的布拉格,是一粒蝌蚪般的標點,但它捐獻的作家和藝術家卻不乏世界級,其作品所傳遞的精神也是世界性的(比如卡夫卡的“內心危機”和“人性異化”,昆德拉的“選擇”與“媚俗”,哈維爾的“責任”和“公民義務”——無不是20世紀最重要的精神命題),這大概因其生長史即有“世界性”吧:近三百年裡,這座迷人的城市屢遭侵犯,反覆地淪陷和被攻佔,而它只有被動地承受與消化。族羣、疆域、母語、信仰、政體、習俗——反反覆覆被君臨者扯向四面八方,就像一個人無時不在忍受“車裂”刑罰。挫敗感、蕭條感、無力感、荒誕感、悲劇感……由此而生。

尤其20世紀,世界性的政治震盪、標誌性的精神事件無一不拂及它:世界大戰、奧匈帝國解體、東西陣營對峙,納粹槍刺和“老大哥”的履帶,“早春”政治改革及夭折,民權運動(“七七憲章”),“天鵝絨革命”……它似乎成了全球政治的晴雨表,既是急先鋒、又是大後方,既爲戰士、又充炮灰,既當受害者、又做見證人。而大國的每次勝利,配屬給它的無非一杯傀儡的冷羹和羞辱……同樣,對20世紀或更長遠的人類歷程來說,它的反抗和依附、覺醒和昏迷、驍勇和病弱、心路徘徊和成長故事——無不具有標本意義和世界性啓示。

布拉格,多舛的家世註定了它的“悖謬”。就像一個早熟的兒童,過多地承受命運的詭譎,使它提早走向憂鬱和複雜,提早懂得害怕、保全和佯裝……也使它比別的孩子更早地埋下反擊命運的種子(比如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和1989年的“天鵝絨革命”)。

同俄羅斯民族性格的自信與矜持相比,捷克人似乎對一切都是低調、謙卑、優柔的。如果說俄羅斯歷史以尖銳、凝重的抗爭而醒目,那捷克生態則以沉默、抗壓的“鈍”著稱。卑微的身世使之有了一種自嘲習慣和詼諧能力,就像《好兵帥克》中的人物一樣。

1994年,伊凡·克里瑪出版了《布拉格精神》。其中說——

“不同於周圍國家,布拉格的特色是它從不誇張,市中心你不會發現一幢高層建築或凱旋門……上世紀末,布拉格人甚至還仿造了一座埃菲爾鐵塔,但比原件整整縮小了五倍,看上去就像是‘對偉大的一個幽默’。”

這種生存,是慣於馱着盾牌的蠕動性生存:緩慢,但有別於畏縮;沉默,卻不等於服輸。有一種生物,表面上匍匐,底下卻牢牢站着;外殼遲鈍,內裡卻靈敏;容易捉到,卻難馴服;凸起,又絕非炫顯——這就是海龜。僅僅用“忍辱負重”並不能勾勒其生存性情,雖其一生都不會爆出激烈的動作或聲響,但依然有着令人敬畏的尊嚴和根柢。布拉格即這樣一個“龜類”氣質的場,那種由長期屈辱史鍛造出來的抗壓性、防禦性,足以令任何一個入侵者感到恐慌——即使你騎在了上面,也不會舒服,總有說不出的寒意和危機感。

它永遠不會有恐龍般的侵略步履和磅礴的籠罩感,卻最大程度代表着小人物真實而厚重的生存。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如何度過被佔領下的日子?

多年後,蘇聯帝國體系終結,在加拿大一所大學課堂上,有人就當年的“布拉格之春”詢問一位捷克流亡者的女兒,局外人想知道,這20年的光陰大多數捷克人是怎樣過來的?那位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女生沉默了一陣,突然失聲痛哭……

於任何一名捷克人而言,從“布拉格之春”到“天鵝絨革命”,都是一段難以啓齒、苦不堪言的歲月。既悲憤屈辱,又曖昧難表;既理直氣壯,又隱隱底氣不足。

“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若僅僅吐露個人,倒也簡單,比如控訴侵略者淫威,稱頌你熟悉的抵抗者,發泄有家難返的悲愴……而要替答自己的同胞,就是一樁令人窒息的事了:她能解釋一個民族20年的積鬱和內傷嗎?她能對同胞的整體行爲作居高臨下的評價嗎?她有權替千百萬人說出那不堪承受之輕或之重嗎?

集體的事實,從來就是龐雜、混亂、曖昧的。語言的簡陋——與歷史真相的根葉枝蔓、與靈魂深坑裡的嘈雜紛攘——實難匹配:一個積弱經年的民族,一個反覆被佔領的城市,近萬個日日夜夜裡,該怎麼做?能怎麼做?白天是誰?晚上是誰?心裡想什麼?實際做什麼……誰說了算?不僅反對佔領,更要反對絕望;除了對付他殺,更要對付自殺;不僅提防出賣與告密,更要提防內心的變節和投降;除了向被捕的身影獻上敬意,更要承認凡人的平庸與自私,對默默無聞的生活予以理解和同情……

一個人能對“集體”侃侃而談嗎?真實嗎?

任何自炫都顯得虛僞,任何鎮定都顯得做作,任何評價都顯得困難而多餘。

真實的心一定是喑啞的,或者哭泣。哭泣是令人尊敬的。

至此,亦不難理解——爲何昆德拉老用“不能承受之輕”“爲了告別的聚會”這類邏輯糾結的題目了。敘述的艱難,來自事實的荒誕與正反的折磨。

我爲什麼不離開祖國

昆德拉的業績和聲譽與流亡是分不開的。相反,另一些“同質”者如哈維爾、克里瑪卻選擇了留守。我無意把他們作人格高下或精神貢獻上的比較,而只想描述生存向度的差別,尤其想說明後者選擇的是一條多麼光榮的荊棘路——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後一類型總被歷史和同胞屢屢忽視。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既是一道同貧困、飢餓、監視打交道的生存課題,更是一記人格、尊嚴、履歷——面對拷問的精神質疑,因爲它還有一句潛臺詞:那時,你在幹什麼?正像“文革”結束後,每個知識分子都面臨的尷尬:除了受苦,你還幹了什麼……

是啊,當一架偉大的歷史航班徐徐降落,除了慶賀,它的受益者有責任捫心自問:我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參與了那部歷史?在漫長的等待中,自己扮演了何種角色?是加速它到來的助推器?還只是個乞食的寄生蟲?是囚徒還是獄吏?抑或既是囚徒又是獄吏?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自天而降的餡餅,我們不能繞開:一個人是怎麼穿越陰霾重重的歷史,被新時針邀請到餐桌旁的?

有良心的捷克人不應忘記:直到1989年“天鵝絨革命”,哈維爾一直在坐牢,克里瑪一直在失業,而更多默默無聞的人在忍受貧困和監控,他們爲每一束聲音、每一幅標語、每一篇文章、每一個舉動……付出結實的代價。當歲月開始向流亡者報以鮮花和掌聲時(他們的著作等身有目共睹),我忍不住要提醒:親愛的布拉格——包括俄羅斯和同類遭遇的國度,請不要忽略身邊的赤子——此刻就站在你們中間、甚至乾脆就是你的同事或鄰居。

獲得新生的民族似乎更熱衷把過剩的敬仰和感激——贈予遠隔重洋的流亡英雄們,猶如父母對失散兒女的補償,總覺欠之太多……卻有意無意忽略着眼皮底下的人——甚至連流亡者都尊敬的人。別忘了,正是他們,和你一樣赤腳紮根於母土,以最大的堅韌和犧牲,以坐牢、被監控和一天也不得安穩的生活,消耗並瓦解着統治者的底氣,吸引着對方最大的害怕和仇視。

如果已備好了一個榮譽儀式的話,我想,在那份被大聲唸到的名單上,這些人最有資格名列前茅,雖然他們無意於此。

伊凡·克里瑪,1931年生於布拉格,10歲進納粹集中營。大學畢業後,從事寫作與編輯,投身政治改革和人權運動。蘇軍入侵後,他曾到美國密執安州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年後謝絕挽留回國,隨即失業。他當過救護員、送信員、勘測員,有20年光景,其作品完全遭禁。可以說,克里瑪與哈維爾、昆德拉一道,構成了捷克的另一種文學史:地下——流亡——文學史。

《我快樂的早晨》有一章叫《星期二早晨——一個傷感的故事》,敘述了“我”與早年情人重逢又離別的情形。最後,當女人問“爲什麼不離開這兒”時,主人公有一段內心答覆——

我可以重複向她解釋:“因爲這是我的祖國,因爲這兒有我的朋友,我需要他們正如他們需要我一樣。因爲這兒的人和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因爲我願意繼續寫下去……對國外那種自由生活,因爲我沒有參與創造它,所以也不能讓我感到滿足和幸福。”

我還可以對她說:“我喜歡在布拉格大街的鵝卵石上漫步,那街名讓我想起這座城市的古老歷史……”

“因爲我沒有參與創造它”,這是最觸動我的一句話,也是同類提問最讓我信服的回答。

讓他們好了

布拉格的清晨,連空氣中也飄着的奶酪味——

從裂縫中望去,我看見一個低矮的工作臺的末端,臺上有兩雙腳正蹬來蹬去。其中一雙顯然是女的,腳趾染成深紅色……

她已脫去白色外套,只穿一件襯衣和一條藍裙子。“伊萬先生”,她柔聲問,“你還想……嗎?”靠近大木箱,我看見,裡面一切已準備好了:毛毯和兩個枕頭。

這是《我快樂的早晨》中的情形,分別上演在“星期二”和“星期三”。

和昆德拉咀嚼理性不同,克里瑪描畫的是一幅被佔領下的市民生活的浮世繪,是販夫走卒的布拉格,是被失業、投機、輕浮和無所事事折磨着的布拉格,是貪戀生存本身的布拉格。

政治與(重與輕、虧與盈),就像萬花筒中兩片最大的葉子,一直是捷克當代文學的魂眼。不難理解:一個人必須抓住點實際易行的東西(比如肉慾),才能將時間和生存維持下去,以對抗政治、以私人生活填充下的精神空場和靈魂虛位——不失爲消極中的積極、虛無中的實在、卑微中的意義。

“只要熬過來,不幸的經歷總是值得的。”克里瑪說。

他完全有資格這樣說。要知道,他所有的兒時夥伴都留在了納粹毒氣室裡,除了自己,沒有誰記得他的童年。活着,是生命最大的宣言,尤其對市民哲學來說,更是人生的最高利益和成就——這往往是精英們“生不如死”的價值觀所無法原諒的。

,堪稱最原始最天然的資源——不分時間地點、最難自控和被控、遠離政治且隨身攜帶的資源。一個人,即使尊嚴和力量都被剝淨了,即使社會意義、公共價值都喪失了,無論多大的屈辱和苦難,至少還剩下一種樂趣、一件值得做的事:!不失時機、儘可能地!這是最難禁止、最無法忽略和背叛的本能,也是社會剩下的最後一隙自由。它無須被批准、無須請示和等待答覆。

聯想奧威爾的《1984》,在這點上,布拉格比“大洋國”幸運得多。

身體在燃燒,在燃燒。淪陷的屈辱、權力的淫威,終未能削弱布拉格的熱情和能力。克里瑪絲毫沒有對同胞的行徑表現出厭惡,相反,他塑造的“我”也是“”的同夥,在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我”甚至和一個渾身腥味的女魚販隨時隨地來點什麼……

借小說中一位老頭的話說:“讓他們吧,只要他們喜歡!他們喧鬧,可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好像也沒有影響到別人啊。”

積極的庸俗

在一片處處暗示着被剝奪和被佔領、遍佈愁容和嘆息的墳場上,“庸俗”——突然升躍爲一道彩虹,散發出醒目的美學之光。

生活正是這樣,它只能讓你在兩種苦難、兩種虛無和兩種絕望之間進行選擇。你所能做的,只是從兩者間選出你認爲容易忍受的、比較吸引人的、使你至少保持一點自尊的。

克里瑪這樣解說同胞的生活。

在崇高的激情和齷齪的助紂之間,他們涌向了“中間道路”:一刻也不耽誤的“日子”!任何政治務都不能阻止他們去尋歡作樂,去經營那一如既往、雷打不動的私生活。以放縱應對荒誕,以歡愉勾兌沉重,以本能鄙視乖張,以揮汗如雨的肌膚磨擦填充四下的恐懼和空洞,以庸俗對抗政治標榜的嚴肅與正經……嘲笑了自個,也嘲笑了對手。他們以私人行爲證明自己並不注重權力之注重,並不在乎權力之在乎……他們向“關心”自己的政治炫耀:我在你之外很遠很遠。

這與“商女不知亡國恨”不搭界。

愛與都是生活的最低保障,也是生命最小單位的自由。不重視不維繫這種自由,就談不上人道。不支持該自由、不反映該生活的文學,也就稱不上保衛生活的文學。

其實,的溫暖——在很多國家和時代的“地下文學”及“地下生活”裡,都明顯匱乏。有血有肉、獨立於政治之外的生活,一向虧得可憐。人所有的動作,包括抗爭和妥協、崇高和卑鄙,幾乎都圍繞政治來週轉——只有失敗的公共廣場卻無溫暖的私慾世界,只有灰色苦難而沒有愉悅的閃亮,只有無休止的集體運動而沒有私性軌道……從這個意義上說,是政治勝了,因爲它的渦輪已將時代所有的人和事都挾裹其中,少有人能擺脫政治設計的遊戲規則——連“反體制”也被迫成了另一種政治,沒有獨立於政治之外的東西!

於是,愛和欲便成了生存逆境中唯一的可燃物。愈是政治無孔不入的年代,它就愈發的珍貴,它的價值與形象就愈發閃耀。

《我快樂的早晨》中,有一位老頭,當得知有人去向警察告密別人偷情時,忍不住大罵起來,“聲音因憤怒而發抖”——

“叫警察去了?……警察!我們是人,一條狗都不會像這樣對待另一條狗!”

從這一點看,布拉格是值得慶賀的。

其深入人心的庸俗,不失爲積極的庸俗。

很多時候,保衛即保衛人的價值和意義,反抗暴政即從守口如瓶做起。

2001年

伊·巴納耶夫(1812—1862)

俄國19世紀作家,文學沙龍和社會活動家。出身於彼得堡貴族世家,1834年始,先後在《讀書文庫》《祖國之子》等報刊發表《一個上流社會婦女的臥室》《她將會幸福》等中短篇小說。1938年後,積極參與以別林斯基爲首的文學小組的活動,結下了深厚友誼。1847年,與涅克拉索夫一道接辦《現代人》雜誌。1861年,即去世前一年,完成長篇回憶錄《羣星燦爛的年代》。

巴納耶夫生於一個羣星璀璨、風起雲涌的時代。他的時空中閃耀着普希金、別林斯基、赫爾岑、奧加廖夫、涅克拉索夫、果戈理、巴枯寧、萊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等巨星的光輝。能與這樣一個羣體相濡以沫,實屬一個傳記作家的幸運。

忠實而動情地描述一個時代的精神風光,正是《羣星燦爛的年代》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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