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外,老太監打着梆子,一聲又一聲路過此地。
秋風蕭瑟的日子,早已再無蟬鳴鳥啼。
這樣的夜晚,安靜得讓人窒息。
掌燈時分,屋裡點上了燭火,一屋子的宮婢坐在那大通鋪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嘰嘰喳喳地說着話,手上做着針線。
......
“這是你繡的荷包?”
“對呀..”
女孩眨了眨眼,眼角的淚痣像是一點墨跡。
“是不是非常好看?容若都誇我有進步呢——”
“呃..”那病榻上神情慵懶的少年嘴角抽搐了許久,“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一堆...大蛾子是什麼意思?”
少年斟酌了半天,嚥了口吐沫將那句‘蒼蠅’也一併嚥了下去。
“這是蝙蝠啊——”女孩睜大了眼睛,“難道像蝴蝶嗎?”
“嗯...有點吧..不過這條蛇..”
“這是大蟒,”女孩一本正經地糾正的,“而且我有繡爪子的,只不過繡了一隻覺得麻煩,就拆掉了喏。”
“......”
少年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始終無法淡定下來。
“那..這隻小肥鵝,哦不..我猜啊,這一定是鴛鴦對不對?”
“不對,錯啦。”
“嗯?”
“這是鴻雁,鴛鴦都是成雙成對的,一隻孤零零的呆着多可憐呀。”
“鴻雁?”
“嗯嗯!”
少年看向那一身肥膘的大白鵝...
“你不喜歡嗎?”女孩有些沮喪,“哦..算了。”
“不..其實..還好...”
“真的?”
“真..”
女孩當然不傻,一把拾過桌上的半成品。扔到火爐裡,片刻間燒成了灰。
“綺丫頭,不是老身說你。”趙嬤嬤無奈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就這麼笨呢。你瞧瞧人家小敏,比你心靈手巧多了..”
女孩看着那身旁的男孩,手中拿着的香囊。
翠綠的底,牙白的睡蓮;一條鑲着銀球的絡子,小巧玲瓏,分外精緻。
再看看自己,那無精打采像是將要枯萎的花朵,和鬆鬆垮垮的線繩針腳,女孩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要轟塌了。
“啊——這世道沒天理啊!!豈有此理?!”
女孩欲哭無淚地大叫道。
那男孩則有些茫然,清秀俊俏的臉龐略帶些紅暈,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一般。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支支吾吾地辯解道,頭越發低沉,幾乎擡不起頭來。
“張敏!你你你..”女孩氣急敗壞地咬牙切齒道,“你不要總是突出我很笨的徵兆好嗎?爲什麼你們都那麼聰明?”
“可是..真的很簡單嘛..”張敏臉上的表情越發無辜,“我就是在旁邊看了看...”
......
很難將那個笑得玩世不恭,桃花眼沾着邪氣,一肚子壞水的張敏;
和那個在陽光下手足無措,睫毛濃密投下一片陰影。白皙秀氣中略帶着幾分青澀的小宦官聯繫在一起。
很奇怪麼?
十年,可以改變太多的東西。
那個靦腆地紅着臉,說話支吾結巴的小男孩,捏着繡花針縫着一摞摞破損的衣物。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張敏的時候,我抱着那隻叫做琥珀的黑貓,沒好氣地數落着面前當時瘦弱伶仃,比我還有矮上半個頭的傢伙。
而張敏,則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明明低着頭卻不住地用餘光瞟我。
那個午後,陽光非常好。
我盯着油燈看了半響,躺了下去。
我閉上眼睛,終於..開始回憶一個月前的事情。
這是距離事發之後的第一次思考問題。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逃避什麼,但我的確是在逃避。
我希望自己不去想,爲此我一刻也不休止地幹活。
然而我依然做不到。
岫月?
我從不懷疑她的城府,只要她想,未必不可能。
看似與世無爭的人,只有兩種情況,一是自保,二是蟄伏..
不過想起那雙清冷的眸子..
倒是..不太可能。
我睜開眼,猶豫了一下,劃掉了她的名字。
接下來,還有誰?
......
輕音?
不可能,她只是一個剛入後宮不到一年的新人。根基尚且不穩,能夠站穩腳跟就不錯了。
但是..這件事,一定和她有着逃不了的關係。
一定。
我想起那充滿自信的雙眼,嘆了口氣。
然後呢?
算起來,我的仇家真不少。
從前的、現在的,多得數不勝數。
不過,再近一點的話..
倒是有一個人。
玉更衣?
呵呵...
我翻了個身,捂着嗡嗡作響耳朵。
很早,便有了答案,是不是?
玉更衣,這個女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
她一手毀掉了我近一年的計劃,毀的徹徹底底。
愛而不可得的女人,是這世間最瘋狂的女人。
萬皇貴妃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知道張敏,收了怎樣的好處..
他不是一直想要得到玉更衣麼?
這還不夠,至少我和他的合作關係,可不是一個女人的幾句挑撥可以改變的。
定然還有更大更多的好處。
例如..玉更衣的哥哥,在東廠做事。
東廠?呵呵...
張敏,那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對權力的渴望就像在沙漠裡精疲力盡的行者,看到那一片綠洲。
我們都是狼的化身,貪婪,嗜血,不服輸。
這也正是,我爲什麼說,能夠從張敏的身上,嗅到同類的氣息。
我們,真的是同一種人啊。
不過,我要得不是權力..我只要一點點溫暖...
我很冷,曾經有一個人,不負責地摘走了我的心。
從此,我守着這具軀殼,越來越冷...
那些空洞的承諾,根本無法填充,越來越大的窟窿。
還有那個青稞,就這樣輕易地反了水。
而且..她似乎認識輕音?
我在腦中回憶着那片刻,感到一陣炸裂般的痛感。
傳說中的高熱燒壞腦子,大概就是這樣..
我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去想一件事。
眩暈和疼痛賴上了我,我再也不能夠從前一樣去分析思考問題。
只要一疼起來,便是要命的劇痛。
輕裳..她叫她輕裳...
我不會記錯的..只是,那個名字有一點點耳熟
在哪裡聽過呢?
......
“輕裳,醒醒!”
“大人,求求您!救救她吧——她就快要死了!”
......
蕪衡殿...
我腦中一道光亮閃過。
我睜開眼,眼中滿是懊惱。
該死——
我居然犯了這樣大的一個錯誤..且一直以來竟渾然不知...
輕音,輕裳。
僅是一字之差。
而那輕裳,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
羅氏輕裳,年十五,京都人,成化三年入宮...
又是一陣頭昏目眩,我閉上眼,牙關磨合的聲音咯咯作響。
阿琪,你簡直就是個傻瓜!
天下還有比你更蠢的人麼?
“對不起,對不起...”
我張着嘴喃喃着,發不出半點聲音,僅是動着口型罷了。
阿妹,是姐姐不好..是姐姐疏忽大意,害了你啊...
惱羞成怒迫切報復的玉更衣,野心勃勃的輕音,選擇倒戈分裂的張敏,反水的青稞....
我自認完美無缺的計劃,卻是早已被人洞悉。
容若,怕是早就看出些了蛛絲馬跡。
上一次那句‘將死之人’,原來是這個意思。
怪不得那日張敏不敢看我的眼睛呢?
哈哈哈哈——
我感到一陣蒼涼,竟是越發的冷了。
我最後信任的一個人;
一個伴隨着我度過十年光陰的人,一個同我一起在黑暗中沉澱的人。
其實,也不過如此。
我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這世間沒有什麼是值得我信任的。
我以爲,有同類在的日子,不會那麼孤獨。
沒有朋友,即使是同類也未嘗不可。
可是,我卻沒有半分理由譴責他。
從前我恨唐縷衣,恨紅苕。
因爲我們是盟友,是朋友,是夥伴,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多年的情分早已密不可分。
我恨的是我瞎了眼,不該對那永遠喂不飽的狗好,我的赴湯蹈火,兩肋插刀,到頭來卻是那樣可笑。
然而張敏呢?
我和他,不過是各取所需的合作罷了。
既然有人出了更高的價碼,他又憑什麼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和他,誰也不是好人,都很髒,很噁心。
只不過,那十年..有些東西,扔了..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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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稍縱即逝的秋,如此的短。
我掃着地上的落葉,擡頭無奈地看了一眼那不停地吊着葉子的樹。
掃了又掃,地上終歸還會是枯黃的一片。
很快,就要入冬了吧。
肖飛燕依然還是那副裝無辜的可憐相,三天兩頭帶着綠釉跑去的告狀。瑤瑤則十分狗腿地尾隨其後。翹兒則是一副刁鑽潑辣相,挑起事端一把好手。
肖飛燕私底下塞了韓太監不少零零散散的碎銀子,自以爲沒人知曉,那副故作聰明的樣子,倒是很可笑。
一開始韓太監收了好處,倒是很向着肖飛燕那邊,不過後來卻開始敷衍起來。居然裝聾作啞的,硬是壓了下去。
然後,我的身側兩丈內開始時不時地出現了韓太監的身影。有意無意地動手動腳,眼睛滴溜溜地心思如司馬昭一般,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