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雪這日,太后從西苑移駕回宮,福臨當晚是在坤寧宮過的夜,新皇后溫柔怯弱,自然是太平安逸,再也不會有任何大吵大鬧的動靜。
不過,帝后感情毫無進展,玉兒心裡也是明白的,早些晚些,吳克善還要作妖,科爾沁眼巴巴地指望着皇后能生下嫡皇子。
但不論如何,宮裡太平了,總好過那兩年,動不動就鬧得天翻地覆,沒有一刻消停。
隔天,六宮來向皇后請安,皇后特意留下了元曦,避開旁人後問她:“皇上到景仁宮,會問你些什麼事兒嗎?”
元曦心中警惕,反問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爲難極了:“皇上昨晚問了我好些太后的事,問我太后在西苑南臺都做些什麼,是否知道大臣們去見太后時又說些什麼。”
昨日元曦在西苑見到皇帝,他開口也是這麼問,元曦不禁覺得有幾分心寒,他們可是母子呀。變成這樣子,到底是太后的不是,還是皇帝的過錯。
“娘娘,皇上並不會問臣妾那些話。”元曦否認了,“娘娘,您怎麼說的?”
“我稀裡糊塗的,能說些什麼,皇上就不大高興了。”年輕的皇后紅着眼睛道,“我總是惹他不高興,我知道,我不是什麼聰明人,可我……也沒做什麼壞事,爲什麼總讓他不高興?我倒寧願,他別來坤寧宮,在西苑那些日子,多好。”
“您不過是照實說的,皇上想來也不是怨您,只是關心太后吧。”元曦儘量地圓,勸道,“臣妾感激娘娘願意信任臣妾而說這些話,那您願意聽臣妾一句勸嗎?”
皇后頷首:“你只管說。”
元曦道:“這事兒您千萬別在太后面前提起,臣妾私以爲,在兩宮之間最穩妥的法子,就是不要把兩處的話搬來搬去,您說呢?”
“我聽你的。”皇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她看來,佟嬪得寵多年,得太后信任得皇帝喜歡,必然有她的生存之道。皇后自己沒法兒拿捏,照着佟嬪學就是了,她又不稀罕皇帝喜歡寵愛,能太太平平過日子,就心滿意足。
“多謝娘娘,是臣妾多嘴了。”
“該是我謝你,有你給我出主意,我心裡就踏實了。”皇后一臉憂愁,“我真是心驚膽戰,每天都會想起姑姑,雖然她也不比我大多少,可從小就喊姑姑,也知道她會成爲大清最尊貴的女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來到這裡,更不敢想會取代姑姑。”
元曦不知道靜妃現在身在何處,但她隱約覺得,靜妃可能已經不在宮裡。照皇帝的脾氣,未必能容她被軟禁在某個角落,不然福臨會寢食難安,會渾身膈應的。
相比之下,太后真是太厲害,貴太妃那樣的存在,對她不會有任何影響,要經歷多少艱辛磨難,才能錘鍊出這樣的心境呢。
“不過,皇上連太后都提防猜忌,我又覺得安心了。”皇后彷彿自言自語似的,偏偏連她這個才進門不久的人都明白,“母子之間尚且如此,皇上那麼對我,我也沒什麼可計較的了。”
元曦心裡很難過,但是沒法子,把母子之間隔開的並不是什麼小恩小怨,而是江山天下。
他們彼此敦促鞭策,暗中較着勁,也不是徹徹底底的壞事,至少,這能讓皇帝勵精圖治。
她的男人最大的心願,就是成爲一代明君,讓大清強大昌盛,對得起父輩祖輩們開天闢地踏出的血路。這一切,元曦都知道。
“娘娘,咱們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臣妾會盡力輔佐您,咱們再一起伺候太后,輔佐皇上。”元曦躬身道,“臣妾必定會守護娘娘。”
皇后感激地說:“你真是好人,我的姑姑……可真傻。”
回景仁宮的路上,元曦想,孟古青若不是那麼偏執暴戾,就算霸道一些專橫一些,只要能公平對待一切,耐心輔佐皇帝,也許她們也能成爲好姐妹。
可一切都沒得回頭了,那位耀眼而尊貴的皇后,人家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她卻是撞破南牆,拼的頭破血流。
初雪後的紫禁城,格外的冷,但昨日的雪沒有積攢多少,落在地上化開的,一夜風乾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幾處背陰的琉璃瓦上,還能看見幾分。
元曦走過宮道,回自己的住處,卻見漂亮的女人等在她的宮門外,見到她便迎上來,恭敬而熱情地行禮:“佟嬪娘娘吉祥。”
“悅常在,你找我有事?”元曦並不喜歡這個人,說她小氣嫉妒她也無所謂。
“臣妾一直想來景仁宮坐坐,方纔知道皇后留您說話,不敢在坤寧宮外等,就來您這兒了。”悅常在溫柔嬌媚,叫人無法回絕似的,“娘娘,臣妾是不是……打擾您了。”
“哪裡的話,正好從西苑帶回來沒喝過的茶,我們一起嚐嚐,但願你能喜歡。”元曦客氣,請人進門,一道在正殿裡坐了。
悅常在打量着宮內的陳設,上一回來沒敢仔細看,這會兒細細地看,果然比起翊坤宮儲秀宮等等,看着富貴一些,都說佟家有財,這佟嬪倒也不藏着掖着。
“您喝茶。”石榴放下茶水點心,恭恭敬敬地說,“您覺得冷嗎,要不要奴婢再添炭盆來?”
悅常在搖頭,打量了一番石榴,誇讚道:“果然是娘娘的宮女,這樣體面,不像臣妾的陪嫁,宮裡規矩都教了幾輪了,還是毛毛躁躁的。”
“過些日子就好了,這纔沒幾個月。”元曦客氣,“請喝茶。”
她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也不能怠慢客人,倒是願意耐心聽她說幾句話,可屁股還沒坐熱,慈寧宮就來催了。
皇太后倒也沒什麼事,就是吃了好吃的點心,要元曦也去嚐嚐。
可元曦還以爲有要緊的事,不敢耽誤,董鄂葭悅也不敢妨礙慈寧宮的事,一口茶沒喝,就跟着出來了。
“下回再來坐坐,今日實在怠慢。”元曦客氣一句,便等不及再多說什麼,急匆匆離開了。
元曦主僕走遠,悅常在便聽冬燕在邊上嘀咕:“小姐,這位還真了不起,敢情慈寧宮都離不開她似的。”
悅常在道:“額娘只教我要得皇上寵愛,她卻不知道,在這宮裡,什麼樣的人才能真正站住腳跟。我這會兒使勁,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怕是在太后眼裡,根本瞧不上我。”
“您要討太后喜歡嗎?”冬燕說,“太后的氣勢太強了,奴婢每次跟您去慈寧宮,還沒見太后,心裡就發慌。”
“你慌什麼?”悅常在沒好氣道,“連太后跟前站的地方都沒有,你慌什麼?要大大方方纔是,你看佟嬪的婢女,多體面。”
冬燕偷偷翻了白眼,好不服氣地跟着離開了。
轉眼,三日過去,浙江蕭府治喪,送殯的隊伍綿綿長長,英年早逝的公子沒有子嗣,族中侄兒捧靈走在前面,披麻戴孝一身縞素的少夫人,被人攙扶着跟在身後。
鄂碩得到消息,就連夜趕來奔喪,此刻看見隊伍中的女兒那麼悽慘,實在不忍。
忙忙碌碌,葭音早已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家裡有當家的婆婆在,她什麼都不用管,只是跟着嬤嬤們行禮謝客,一遍一遍地跪,一遍一遍地磕頭,一遍一遍毫無感情地哭泣。
這一年,她除了侍奉公婆外,就是伺候纏綿病榻的丈夫,夫妻感情不好也不壞,自然根本談不上什麼恩愛。
縱然是此刻的眼淚,也是葭音想起了母親去世時的光景,彷徨自己未來的人生,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到夜裡,鄂碩終於有機會單獨見到女兒,心疼地含着淚說:“孩子,委屈你了。”
秀女們的婚姻,沒得選,葭音知道這是她的命,而她更是懂事體貼的孩子,到這一刻,還顧着婆家說:“阿瑪,我知道您想把我接回去,女兒也願意回去,可您的女婿屍骨未寒,此刻若提出來,該叫人家寒心了。”
“這是自然。”鄂碩道,“阿瑪會在合適的時候提出來,希望他們不要爲難我們父女。”
這件事,葭音覺得還是有希望的,孃家到底是滿洲名門大戶,如今還有堂妹進宮爲妃,蕭家的人不論如何都不敢爲難,縱然有心想留着她,爭一爭,必定能有結果。
可是,回孃家後,她接下來的人生要如何度過?
京城裡,吳良輔得知這件事,已經是七八天後的臘月裡了,他在乾清宮外徘徊許久,終於把嶽樂等來了,嶽樂也已經得到消息,吳良輔道:“王爺,這事兒要不要提?”
嶽樂深知,若瞞着皇帝,他日後必定動怒,可上頭還有太后壓着,嶽樂也實在不敢再亂來。
“王爺?”吳良輔輕聲道,“您是擔心太后嗎?”
嶽樂瞪着他:“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