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房間內寂靜無聲,幾人都出神地凝視着面前空無一物的空氣。盡力在腦中構想着那個鐵桶般的世界,想象着無形的牆壁橫在統治者與下層之間,壁壘內的技術日新月異、壁壘外的民衆一無所知。精英打造的鐵拳禁錮了時代與階層,直到原獸出現撞破鐵壁,龐大的文明分崩離析…接着纔有了今天的局面麼?
“等會等會!這說法有問題啊!”於小樓首先打破沉寂,“再怎麼說那些人也是坐在高位上對不對?就算說是壟斷和分割,其他人也不可能就這麼被壓迫一點反應都沒有吧?更何況現在他們看着那麼正常,根本就不像是一副打了翻身仗的樣子啊?”
“你說得對,他們對此毫無察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曾經被什麼統治過。”樑秋摸着胡茬沉吟片刻,“讓我想想啊…以前有些那些人提出過什麼‘地心空洞說’吧,你們聽說過沒有?”
“一個地理學的理論,認爲人類居住的星球是中空的,除了地面以外,在地下還有另外一個可供居住的內表面空間。有人認爲那裡可能棲息着更高等級的文明,始終在監視着地面的情況。”荊明緊蹙着眉,“但那早就被證明是個僞命題,只是小說家所構築的題材,所有的物理現象都與其相悖。”
“不愧是你啊小明。說的不錯,那只是個僞命題,並沒有存在什麼玄乎的東西。”樑秋點了點頭,“只不過,這樣的說法用來形容當時的情況應該比較確切——表面上的人類社會依照原樣運轉,生存模式也沒有任何改變,但躲在暗處的文明始終都在看着他們。”
“這就是他們施加權力的方式?”
“帝國沒有所謂的政治,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強權。就像是在圈養牲畜的時候,人們也不會認爲他們是在‘統治’着那些牲畜吧?從一開始,對自己的定義已經和人類不同了。”樑秋說,“和全人類對比起來,帝國的人口並不多。比起直接的統治,他們更傾向於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觀察和操縱,全世界都是他們的實驗田,他們通過干擾來將世界調整爲最理想的模式。”
“最理想的模式是指什麼?”
“在上時代的宗旨裡,實用主義高於一切。他們計算出了讓社會以最恰當方式發展的全部數值,只要所有人遵從照做,每個人按照他們預想的方式去標準化地度過各自的人生,社會就能確保永世的和平與穩定,那就是帝國追尋的目標。”樑秋頓了頓,“但他們無法讓民衆做到這一點,因爲人不可能永遠保持絕對理性。所以帝國認爲,要達到真正的理想狀態,唯一的辦法就是培養‘人偶’。”
“人偶?”這個詞讓所有人後背一涼。
“是的,我沒有在比喻,就是人偶。正因爲人類有了各自的思想,纔會生出各種摩擦、矛盾和戰爭。哪怕是最精尖的技術也無法操縱人的情感,所以只能將其刪去,按部就班的命令取而代之——那就是帝國改造人的方式,也就是‘人偶’。”
樑秋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安年:“因爲世界的人口龐大,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當時的決定是要用十代人左右來完成。首先從愚民政策開始,他們嚴格區分帝國內部和外部的成員,將所有的精尖科技和人員全部封鎖並且對外部的探索進行阻撓,藉此將外部的技術發展水平始終限制在21世紀。”
“除此之外,他們還開始在教育中加入相關的內容,藉以慢慢地同化所有人的思維,將他們全部變爲肆意運用的人偶。因爲是長期計劃溫水煮青蛙,而且計劃只啓用了一個開頭就因爲帝國毀滅而終止了,所以外部文明的傳承還沒有出現斷代,再加上原獸戰爭這種級別的衝突重整了人類的秩序,這樣才能迅速回歸到現在的狀態吧。”
他的語氣依舊不慍不火,但江樺在同時感覺到了身邊的寒意,稍稍斜眼看去,就見站在他身邊的安年垂着頭站在那,緊緊地抓着衣襬,手指痙攣般地顫抖。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她低聲說,“那個所謂的帝國…把人當什麼了?”
“資源。”樑秋說,“我剛纔說了,那是一個被技術所支配的存在,一切事物皆可以被看作資源:可以消耗、可以保存,當然也可以捨棄,但凡無用的消耗都被視爲蛀蟲。人偶不需要內容物,在帝國人眼裡他們只是牲畜一樣的存在,是和煤炭、石油無異的資源,只要等着被劃歸分配就好了。”
“你也是這樣麼?”荊明提高了聲音開口道,“你的部隊直接效忠於他們,所以你也認同這樣的思想?”
“你也說了,那是部隊,是軍方。”樑秋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軍人的宗旨就是服從命令。儘管我們同樣屬於帝國,甚至還有着禁衛軍一樣的高層身份,當然也有統治外部人的權力。但爲了這一重身份,我們比任何人都更早一步抹殺了自我,我當然也不例外。”
“你說…抹殺自我?”林燕揚擡起手擋住了嘴,“這麼說的話,你不是和他們一樣…”
“沒錯,我就是當初的人偶之一。比起外部的人來說,我經歷了更爲快速更爲效率的篩選過程,所以直到今天我也依舊沒有常人理應擁有的所謂情感。”
樑秋緩緩靠坐在椅上,動作依舊懶散,但這次卻帶着真切的疲憊:“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嘗試着找回正常人的生活方式。我嘗試去接觸外部、去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藉以調整我對現在這個時代、對人和人之間關係的理解。但正因如此我也明白了,無論現在的世界能填充些什麼,那也都不屬於我。作爲人的那個我早在幾十年前就死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具空殼而已,這就是我真正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