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從醫院回來以後,江樺就再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也不吃不喝。其餘三人沒心力亦沒膽量去說些什麼,他們和江樺共度過十數年的時光,但即使這樣也不明白他這毫無預兆的隔離是從何而來,指望本人解釋也是天方夜譚,只能放他一個人靜着。
任天行坐在會議室的首位上,心不在焉地摩挲着一枚達格彈。他是從軍區緊急趕回來的,就在幾十個小時之前,他還在爲邊境軍官告訴他“達格網磁場有被幹擾的傾向,原獸活動顯示出混亂”的消息而不安,還沒等他和空軍方面溝通好,轉眼城裡的消息就已經來了。
夜鶯總巢出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原本的總攻計劃成了空談。而操控原獸的場景被數不清的獵人目睹了,各種詢問和調查鋪天蓋地而來,江樺這個樣子當然無法應付,任天行便又一次以臨時隊長的身份出面把事情扛了下來,但這也只是一時之計。
白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當中,一下失去兩大戰力,再加上來自外界的壓力,不亞於頭頂天空崩塌。
任天行甩手將子彈磕在桌上,站起身來。在當頭的陰雲下必須有人撐住場面,毫無疑問這個人選的只有他了,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得頂着。
“關於邊境那邊的事,還有母上…謝春兒最後提到的‘漆黑之日’,你有思路了麼?”他向荊明問道。
“監測顯示太陽黑子的活動進入了週期。10天之後,會發生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她所說的漆黑之日,應該就是指這個。至於所謂的‘禁區’,除了邊境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荊明說,“日全食會增強對地球的輻射,干擾地球磁場產生磁暴,這也是邊境達格磁場不穩定的根本原因,但我們無法避免。”
“無法避免…”任天行暗地攥了攥拳。
荊明默然地低着眼。他從事件發生的第一時刻起就開始規劃分析海量的情報,但現在他手上的棋子折了,而面對的敵人卻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可以利用的是全城的獵人,但現在看來,夜鶯的兵源已經是整個邊境區的原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毫無光景的前勢,然而現在情境下決不能公佈,不能再打擊士氣了。
就在無言之間,站在一邊的樑秋走了過來。
“已經確定是謝春兒的事情了麼?”他問。
荊明點頭。
“完全操控原獸的技術,再加上進化完全的終極攜帶者麼…”樑秋沉吟半晌,苦澀地嗤笑,“那個女人還真是老當益壯,居然真的給她找出來了。總巢都被她炸掉,看來城裡的突破口是都走到頭了。”
“您的意思是?”
任天行稍稍皺眉,實在很難想象樑秋是會在這樣情況下說喪氣話的人。
“神關上一扇門,就必須打開一扇窗麼。這條道走不通,就回頭找找岔道口。”樑秋說着果真倚到了窗邊,看着外面灰暗的天,良久之後他轉過眼,聲音突然硬了起來。
“不是很明顯了麼,夜鶯和你們一樣是當年被培養出來的‘第二代’,主持的又是謝春兒。城裡陷落,想要找到對付她們的線索,就只剩下…莫比烏斯島了。”
他說的自然而然,但卻清楚地感覺到了周遭的空氣因爲他這一句話都變得沉重起來。白狼三人在同一刻擡起頭,看向他的眼光中霎時風雲變幻。
那是個在地圖上都沒有顯示的島嶼,換其他人根本聽都不會聽過,只當是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然而在這裡,這卻是最敏感的名字。
莫比烏斯,∞,無限。
那是,∞計劃執行的場所。
任天行低聲道:“真沒有別的選擇了?已經有十多年,那個地方…恐怕造就毀了。”
“你覺得呢?”樑秋說,“要是有新的東西可用,我還至於想到那老古董?”
三人默然。
樑秋轉過身:“從這裡飛去島上,最大效率的方案是什麼?”
任天行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多人戰鬥機的話,只能用改裝的EA-6B,我兼任飛行員和導航員。以全速的話,保守估計大概要三小時上下。但那個距離,燃油只夠一去一回,如果島上還有殘餘的原獸,我沒法盤旋迎擊。”
“足夠了。”樑秋說,“不說別的,咱們的兵源質量還是夠看的。再多帶一個人負責地面就行了嘛。”
“您是說?”
“讓江仔跟咱們一起。”樑秋看了一眼裡屋。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旁邊三人聽得臉色驟變。
“這…”任天行罕見地露出了舉棋不定,“就他那個狀態,馬上回去那裡?”
“故地重遊,說不定還能想起點什麼呢。”樑秋說。
任天行向裡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依我看…會崩潰的。”
樑秋聽了這話,卻是呵呵笑了兩聲:“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都不是小孩了,知道孰輕孰重。就算那是面具,也是因爲其他人的願景才戴上。”
“畢竟…”他拖長了語調,低聲道,“現在,有了不得不站起來的理由啊。”
他在外面這麼說着,另一個身影卻已經閃進了裡屋之中。
江一竹小心地擰着把手推開門,動作輕得就像是她剛剛來到家裡那般。仔細看去,她嬌嫩的手指上還留着幾道按壓扳機出的紅痕。
這兩天她被樑秋帶到了真正的射擊場,而樑秋接手了她的全部訓練。和平時那嘻嘻哈哈的外在不同,他在這方面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完全以真正狙擊手的方式來訓練,無論是體力還是槍法都讓她幾次趨近極限。
江一竹卻是痛並快樂着。在淋漓的汗水裡她度過了發自內心地高興的幾天,不受任何同情和照顧,被作爲正常人、作爲有價值的戰士而對待,她明白這是自己夢想終於實現的結果,因此也相對加倍努力。
可她還沒來得及感受自己日新月異的戰力水平,剛開了個頭的訓練就終止了。她在茫然無措中被重新領回了總部保護起來,然後就嗅到了瀰漫在哥哥姐姐們之間滿城風雨的氣息。
以及,和平常判若兩人的爸爸。
她剛擰下把手,動作就停了下來,只把門開了一道縫,躡手躡腳地攀在門縫邊,向裡望着。
屋裡開着窗,江樺靠坐在長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外面,膝蓋上平平地放着那把狼牙長刀,窗簾在他身邊被風吹得舞動。整個人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在想什麼。狼牙刀刃反射陽光,照在眼裡有些刺目。
江一竹向後退了一步,小手茫然無措地攥在了一起。在她眼中爸爸從來都是站在最前方保護着所有人的那個存在,理應所向披靡什麼都不在話下。可現在,頭一次,她從江樺身上感覺不到那種熟悉的安心感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是連爸爸,都承受不了的事情。
江一竹在隔牆露出的低氣壓間徘徊了許久,像是要下定決心一般,堅定地轉了過去推開門。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地,向屋中的那個身影走去。
江樺還在木然地出神,魘得很深。直到江一竹走出好幾步,他纔像是反應過來似的轉過眼光,神情露出了些許意外:“你怎麼來了?”
江一竹也沒有回答,只是輕手輕腳地爬上沙發湊到他身邊,有些猶豫似的,抱上了他的手臂。
“爸爸,你怎麼了?”
江樺感受到那小小身軀上傳來的溫度,一時失言。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小臉,虛幻與現實的光影重疊,最終一併集中在那精緻的五官上。
還真是很像啊。
那個殺手的孩童時代,也像是這般迷漫無暇。
他輕輕拍着那單薄的脊背,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最後也沒說出口。
江一竹沒有得到回答,像只不安的小動物那樣眨着眼。幾秒的安靜之後,她抱着他胳膊的手更緊,似是怕他跑掉一樣:“爸爸,你不開心了麼?”
她和其他人一樣不明白爸爸的想法,但孩子特有的、源自靈魂的共情能力讓她清晰地察覺到了江樺的情緒,這讓她害怕到想哭。
但她只會這麼表達,江樺似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顯然這是不足夠的,她在極致壓抑、足以逼退幾名隊員的空氣裡極速地轉動着小腦筋,然後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晃了晃江樺的袖子:“這樣的話…爸爸喜歡和我呆在一起麼?”
江樺沒想到她會突然這麼說,稍稍一愣,還是點了點頭:“嗯。”
江一竹像是終於得到了自己期盼的答案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她別過腦袋,往江樺懷裡拱着,鬆開了他的手臂,轉而抱住了他整個脖子。
孩子特有的奶氣和暖意貼近皮膚,江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江一竹貓一般湊到他耳邊,像是說悄悄話那樣氣聲吐字:“那,我不去玩、也不去訓練了,就在這裡陪着爸爸,到爸爸開心起來,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可以嘛?”
江一竹說完有些緊張地看着江樺的眼睛,自己只能做到這些了,她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效果,亦或是會不會煩到爸爸。
但隨即她就看見江樺變了眼神,直定定地看着她。
是啊,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他現在不是一個人。太多的希望、太多的生命都捏在他手裡,沒時間供自己消沉耽誤了,退縮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了。
就算,前方是那個代表過去的人。
他現在也已經有眼前的現在…和未來了。
就在眼前。
江樺站起身來,小傢伙被他的動作給嚇着了似的,呆呆地立在原地。
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心裡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了一句:“是誰帶你過來的?”
江一竹回過神,向門外指了指。江樺向外邁了幾步,就見樑秋靜靜地抱着手臂倚着門站在那,像是已經等了很久似的,毫不意外。
“聽好,我沒興趣去了解你那不爲人知的過去,你也用不着多解釋。”他說,“我只提醒一點,現在你是白狼的隊長,也是所有獵人的首席。沒有你,接下來的所有計劃都無從談起。”
江樺又看了一眼跟在身邊的江一竹,低聲道:“我明白。”
樑秋哼笑了一聲,走上前來:“接下來唯一可行的計劃,就是飛去莫比烏斯島找夜鶯相關的線索,說不定當時燒剩下的東西里還有關於她的實驗資料。要儘量速戰速決,今天下午天行就能準備好飛機。”
他甚至都沒有用徵詢的語句,這是不可不做的計劃。
在其餘三人滿是不確定的注視下。江樺攥緊了狼牙的刀鞘,似乎藉以下定決心,隨即低聲問道:“那城裡怎麼辦?”
現在的情況下,於小樓重傷,荊明沒有戰力,如果他和任天行再被調走的話…
“江隊。”
他在出神間被清脆的聲音叫醒了,擡頭看去,林燕揚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他面前,一雙明眸直直地看着他。
“城裡的問題交給我。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這是最後的希望。”
不僅是江樺,所有人都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林燕揚的目光堅定得前所未有,絲毫不遮掩自己的態度。
在最黑暗的時刻,主動站出來的人居然是這個一向只會跟在他們身後的女孩。
“情況沒有確定,城裡隨時有可能出事。”江樺說。
“我都明白。”林燕揚輕輕地點頭,又輕輕地說,“相信我這次吧,江隊。”
連坐在一邊的江一竹都察覺到了那長久的寂靜,隨後,江樺對上了她的目光,同樣點頭。
“我信你。”
他這麼說着,又是看向安靜站在一邊的江一竹,接着輕聲道:“小竹就麻煩你照顧了,去那個地方,不好帶她。”
林燕揚笑了:“她也是我的學生呀。老師保護學生,不是天經地義嘛。”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剩下的不必多言。
任天行在這時起身,拽下了旁邊的飛行服:“機組已經調試好了。剩下的,要在最短時間解決。”
這話落下後的幾秒,一個小儀器被遞到了江樺手裡。
“金屬探測器,我改裝過的。二十米之內,只要有一點和達格瑪諾相關的東西都會有反應。”荊明說。
江樺接過,將其緩緩放入衣兜之中:“謝謝。”
“不用說這些。”荊明轉過頭,“既然要做,就做的徹底些。既然是那裡遺留下來的東西…就必須毀掉,全部的。”
江樺想要說什麼,但最後也只是點了點頭。他重新披上那帶有白狼紋章的風衣,走上前去,即將出門的時候,江一竹又是鼓起勇氣,拽了拽他的衣角。
“路上小心,爸爸。”她擡起水靈的大眼這麼說着。
江樺回握着她柔嫩的小臂:“我會的。”
林燕揚走過來,蹲下身按住江一竹的肩膀。她兩隻小手抓在一起,像是抓住一柄無形的狙擊槍,就那樣一直望着,看着三道身影遠去,消失在轉角處。
身後獵獵的聲響傳來,那是窗外的旗幟正在空中舞動。天子城在這時起了一陣很大的風,掠走醫院中匆忙的腳步、掠走街邊人沉重的嘆息,最終撕裂了濃重烏雲的邊界,漏出曇花一現的藍天。
遠方,在那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一隻手將女人的長髮粗暴地扯起,暗淡渙散的赤色瞳仁中,映着冷硬的臉龐。
“他本來應該死在露出破綻的時候…到底爲了什麼?都這個時候了,你居然還不死心?”
白色的女人被摔到地上,母上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良久之後,卻是露出冷冷的笑意。
“罷了,也無妨。最長的鋪墊,才能映襯出最壯烈的終曲。下一次見面,那些人…都會成爲夜鶯最好的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