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社到知道這個地方的百姓和幹部關係挺緊張的,那天,他來就職的第一天中午,就被這個村以原支部書記苗大年爲首的村兩委成員灌了個酩酊大醉。下車伊始,王社只記住了苗大年這個人的名字,這還是他在選派幹部培訓學習時從梨花灣的村情概貌上看到的。說是村情介紹,其實也就是簡單的一行字:梨花灣,黨員53名,支委5人,村外債13萬元,原村支部書記苗大年,男,63歲。情況就是這些。這一次他們從市裡被選派到這個縣任職的有12人,被分到梨花縣的東南西北最邊遠的4個鄉鎮,一個鎮3人。和王社一塊分到縣城最北部梨花鎮的另兩個人是曾文志和晉日升,王社是他們的組長。南徐市選派幹部辦公室田主任在培訓班上說,農村工作不是書本上能學到的,幹好一個村支書,就能幹好一個縣委書記,甚至是市委省委書記,到農村後,你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你們的使命就是穩定並加強村級組織建設,發展地方經濟。這些話,王社在梨花灣歡迎他的村兩委會上,照葫蘆畫瓢說了,另外,他還謙虛地說,我一直在高校搞宣傳工作,沒有什麼基層工作經驗,希望在座的各位領導多多幫助。
“王書記原來在單位就什麼職呀?”簡單的歡迎儀式過後,苗大年便把王社請到了自己家。說是到他家吃頓便飯,但滿桌的酒菜,讓人感到一點也不比在飯店裡差。歡迎會上的村兩委成員並沒有都去苗大年家吃飯。王社看到一個沒有牙齒的老頭一直在對着他善意的笑,坐在他身旁的是個戴禮帽的人,還有幾個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盯着自己。“市高校機關支部宣傳委員。”王社接過苗大年遞給他的煙。王社很含蓄地把自己的公職說過去,每當別人問及他的職務,他不想過多地談自己的過去。“苗書記就當我是個學生,我知道,你有着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以後還請你多多關照哩。”
王社的酒量其實一點也不比苗大年差,但在以後的若干酒場中,有時王社是故意讓着苗大年,也有的時候王社是似醉非醉,乾脆裝醉。但第一次在苗大年家喝酒,王社是真醉了。當時,他只覺得面對那麼多很樸實的老年人,而且他們幾乎都是站起來給他端酒,他不喝是沒有道理的。交杯遞盞,你來我往,王社只覺得盛情難卻,儘管他告誡自己不要喝多,但沒有多大一會兒他就感到天旋地轉了。
當天晚上,王社朦朧中覺得身邊有好多人,七嘴八舌,有男有女。王社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起牀吃晚飯,他依然醉意未退,只是閉着眼睛連聲說着不吃不吃不能再吃了。“把他拉起來——”這是苗大年的聲音。王社能聽出這話挺有份量,稍頃,他便感覺到有人在對他動手動腳。王社猛然喝到:“都不要動。”屋內霎時靜得有些可怕。王社突然又覺得自己的口氣有些生硬,便緩和一下語氣說,“不行,我確實不能再吃東西了,大家都回去吧。”衆人開始小聲竊語。王社聽到苗大年似乎在向衆人下命令似地說:“都回去吧,看來王書記確實是喝多了。沒辦法,到底是城裡人,怕是經不起咱黃河故道上的三尺濁浪喲。”
衆人離去,屋子裡慢慢地又恢復安靜。王社慢慢地睜開眼睛。他很想下牀,但還是覺得有些暈頭轉向,暗暗盤算一下,王社大吃一驚:用一次性口杯喝的酒,一開始就是每個人連幹三個滿杯,他記得當時苗大年說這是梨花灣的待客規矩,也就是“去苗”。三杯酒下去,酒桌上已不像開始那樣擁擠,有幾個人便敗陣而去。接下來便是敬酒。名目繁多,各種藉口都有,有半杯的,也有滿杯的,王社仔細回憶着當時喝酒的數量,算來計去,王社都覺得自己要折算到10個滿杯,照一杯2兩多計算,除去滴灑拋漏,他覺得自己應喝進肚子裡2斤多。
王社的思路越來越清晰起來。他能回想起當時喝酒的場景,也能感覺得到當時陪酒的人,似乎都在看苗大年眼色行事。只是在酒酣之際,王社藉着酒意和苗大年稱兄道弟,站起來喊了一聲:“大年哥,我敬你一杯!”衆人聽了多林如此稱呼苗大年,都不再拿冷眼看王社了,並且,喝酒時似乎也有人像稱呼苗大年那樣,對他喊叔叔叫小爺爺什麼的,至於苗大年介紹酒桌上的那些人的稱謂,王社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酒桌上的人大部分都姓苗。各自然村的村長、小組長、會計,包括行政村的副書記、村委會副主任還有計生專幹,王社努力地回想着不姓苗的村幹,一個姓白,一個姓習,還有一個姓李,至於什麼職務,他已記憶不起來了。王社覺着除了這三個人是外姓人家,酒桌上的十幾個人都姓苗,看來,梨花灣的苗姓人家確是一個大戶門。
初春的夜還是有些寒冷的,有瀉瀉的月色灑到牀前,王社翻身拉開燈,他想到屋外走一走。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外有人輕語。“進去,快點進去。”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還伴有輕微的撕扯聲。“不行呀,人家可是市裡來的官。”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她似乎在盡力地抗拒着男人的推搡。
“幹什麼?有事嗎?”王社聽了一會兒門外的對話,他伸手拉開門,當時就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孜孜媚媚的女孩子,看上去不過20歲左右,一雙明媚的大眼睛,笑靨裡盛滿了羞澀,整個人在月光下顯得特別嫵媚。王社暗歎古人“月下看美人”這句話說得真絕,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的心動。在城裡他也是經了些風花雪月的,有時還自喻爲花間派詞人,只是沒有像古人那樣擁香疊翠狎妓走狗,他知道醉入花叢是要花很多銀子的。王社要靠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妻子和兩個孩子。下崗的妻子和上中學的孩子處處都要開銷,如果不是早些年積蓄點稿籌,他覺得家裡的生計都成問題。臨來前家裡給他擠出300元錢,到市裡集合時,他看到很多人都在買一些高檔的生活用品,他只是躲在一旁吸着劣質的煙。整個市委大院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像王社一樣市裡有100多人被分派到各縣區。市黨政軍領導出席了歡送儀式,王社當時拼命地朝前擠,他有一種歇斯底里的心態,隱隱地希望讓攝影多拍一下自己。他的電視臺幾個朋友都不在場,也許是他沒有看到他們。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扛着攝影機真的對着他拍個不停,他一臉的嚴肅,似乎有種“風瀟瀟兮易水寒”的感覺。當聽到宣佈他爲中共梨花縣梨花鎮梨花灣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時,臉上多了幾分肅穆。
“王書記,你不請我進屋嗎?”女子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呻吟。“你怎麼總是盯着我不說話呀。”
“哦。”王社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他衝着面前的女子歉意地笑一下說,“天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蕭楓,是苗書記的弟弟苗子騰讓我來的。”蕭楓邊說邊朝王社的屋子裡擠去……
和苗大年一塊去縣城時,王社終於忍不住說起昨晚的事。
“我把那女孩子趕走了。”王社長噓一聲,點上一支菸。
“有這等事?我一點都不知曉呀。”苗大年故作驚訝地說,“這一定是子騰和祁三少他們幾個孩子搗鼓的事,看我回去不打斷他們幾個的腿!”
“沒什麼,事情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算了。”王社慢慢地噴出一股煙霧。他邊擺弄着手機,邊漫不經心地望着車窗外的田疇。
到了縣城後,苗大年便像在梨花灣一樣,不停地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有很多人也都像村子裡人一樣,很遠就喊着“苗書記好”,然後,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給苗大年敬菸。當然,也有的人順便把煙遞給王社。
“像在自己家一樣,沒辦法,縣城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苗大年自嘲地衝王社笑一下。
“苗書記的熟人真是多呀。”這是王社發自內心的感慨,他也想遇上個熟人說上幾句話,但滿眼都是陌生人。腳踏生地,眼觀生人,有一種孤獨感悄然襲上王社的心頭。他長噓一聲,點上一支已在他手裡捏得有些發潮的煙。其實,王社的煙癮並不大,只是朋友間應酬時他才吸上幾口,他並像有的男人那樣遇着事就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菸。
“王書記,想什麼呢?”苗大年見王社有點神思迷茫的樣子,便收住腳步,把手中的菸頭棄在地上,並狠地踩上一腳。
“沒什麼,只是很羨慕苗書記您老人家的熟人多。”王社的嘴角流露出一種令人不易察覺的冷傲,他覺得苗大年的熟人再多,也不過是些下里巴人。他想起臨行前幾個文友給他餞行時說的話:和農民打交道不要給他們談什麼藝術,儘量地把自己表現得土裡土氣一些,那樣他們纔會感覺到你的親近。
“老人家?”苗大年把細長的眼睛睜了睜說,“我很老嗎?”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王社見苗大年很介意稱他“老人家”,忙衝苗大年陪着笑臉。他本來想把“老人家”一詞當作表示親切的戲謔語,沒想到反而招來了苗大年的不高興。王社掏出煙遞給苗大年,並給他點上火笑到,“苗書記,走,咱們快點去你的朋友那兒吧。”
“慌啥子嘛。現在機關裡的人還在單位裡鬥地主哩。鬥地主,會吧?算錢的。來咱們梨花縣,要會鬥地主,要會打麻將,不然的話,你可是呆不下去的。”苗大年噴出一口濃濃的煙,又把菸捲兒湊到眼前看一下說,“王書記,你抽的煙不便宜嘛。”
“不貴呀。紅三環,兩塊錢一包。”王社有些羞愧,他不明白苗大年爲什麼要問他煙價,當苗大年掏出一包軟中華塞給他進,王社這纔看到苗大年嘴角上掛着和他剛纔一樣的冷傲。
一直到中午吃飯時,王社都感到有些窩火,更令他感到和自卑的是,陪他吃飯的都是縣裡行政執法部門的要員。他們像是見了太上皇一樣對苗大年表現得畢恭畢敬,苗大年方正的大臉上堆滿了笑,他摸了摸花白的短髮,笑着向王社介紹着在座的人。幾個穿制服的人在酒酣之際都相繼脫去衣服,苗大年朝服務員耳語幾句,不一會兒,服務員便領來幾個花枝招展的嬌豔女子。
“市裡也喝花酒嗎?”苗大年衝王社詭秘地笑一下。
“花酒?”王社故作驚奇狀。其實,這樣的場面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只是他覺得自己現在已成爲選派幹部,是代表市裡下到基層的村支部第一書記,他想趁自己現在還清醒時自我警省一下。“苗書記,咱們是村黨支部負責人,你又是老大哥,喝酒的事我不太懂,你看着辦吧。”
“男人嘛,喝酒就要放得開。”一個長得凶神惡煞似的大胖子說,“苗書記,聽說你要給市裡新來的王書記接風洗塵,我可是推掉幾個酒場趕過來的。今天咱們喝就喝個痛快,玩也要玩個痛快。花酒要喝,桑拿要洗,小妞也要泡,要不然,小弟我腰帶上的硬傢伙可要生氣呀。”
“喝就喝嘛,又不是過年,你大爺我也不愛聽你那把老槍放響兒。”苗大年按住大胖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