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蓼香院,剛剛還言笑盈盈的陳冰和陳灩立刻離着蘇婉兒遠了幾步,而陳汐則依舊是一貫的清冷模樣。陳瀾雖說是祖母指派帶着蘇婉兒在府裡逛逛的,可她對於蘇婉兒順杆爬的性子已經深有戒心,自然不願意與其太過親近。然而,就是這樣別人冷落的局面,蘇婉兒卻彷彿根本不在心上,一路上繪聲繪色地說起了自己上京的情形。
“……那天津的碼頭上停着的船少說也有一兩百艘,看上去壯觀極了。這時節聽說從高麗日本回來的船最多,知道我哥是進京趕考的舉子,正好同住一家客棧的船主還送給了祖母一盒四支上好的人蔘!”
“那些小縣城裡,每月初一十五是趕集的日子,四鄉八鄰的人都趕在這兩天上來賣東西,也有些巧手在集市上賣些自制的小玩意。你們看,這就是我路過的時候買的一個絲線做的麒麟絡子。祖母說,這手藝就是京城的百寶閣都未必有,我可是趁機收羅了不少好東西……”
“揚州府那邊是不設宵禁的,每到夜間,這瘦西湖上便有許多遊船。我家裡曾經包下一艘去遊湖,那水中沉浮的蓮花燈真是漂亮極了。有傳聞說,當初太祖皇帝便是在那瘦西湖便邂逅了昭穆貴妃娘娘,所以這兒每到夜晚就有無數人來放燈,很是靈驗……”
陳瀾冷眼旁觀,見蘇婉兒把一樁樁一件件的見聞說得天花亂墜,不多時便漸漸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心中倒是佩服這位的聰明。畢竟,她還有着前世的經歷打底子,可陳冰她們姊妹三個不管有怎樣的心計,歸根結底還小,除了這侯府大宅以及外頭親戚家,哪曾看到過外頭的花花世界?再加上蘇婉兒彷彿變戲法似的從身上變出各式各樣的小玩意送人,有樣式新穎的絡子,有小巧的摺疊花燈,有石雕的印章……顯然早就預備好了。於是,就連向來清冷的陳汐,偶爾也會和蘇婉兒搭上兩句話,氣氛亦是活絡了起來。
紫寧居翠柳居芳菲館錦繡閣這些正經居住的地方,自是不能帶着外人去逛,因而陳瀾就帶着一行人往後花園去。由於老侯爺陳永當年在家裡住的時間很少,後園也沒花費大心思打理,除了引什剎海活水在園內造了一條小玉溪之外,就只有三四處樓臺館閣。
此時乃是冬日,園內自是蕭瑟,只有幾株梅花開得還好。見着這個,蘇婉兒少不得又如數家珍地說起了梅花的品種等等,又是討好地奉承了陳家姊妹四個,到最後進了避風的聽風齋休息,陳瀾眼看人送上了茶,就親自捧了一盞給蘇婉兒,又笑道:“是用今年的雪水泡的六安茶,表姐喝一口嚐嚐。”
一旁的陳冰這時候方纔想起,蘇家竟是妄想和侯府結親,語氣也譏誚了起來,便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婉兒表姐也該喝一口潤潤嗓子。”
一聲表姐,蘇婉兒頓時想起在大護國寺中自己對陳瀾叫姐姐的情形,而潤潤嗓子四個字更是讓她頗爲尷尬。可自小起,家中情形就每況愈下,她聽過的刺心話比這個厲害多了,因而只是狠狠揪了一把手上的帕子就捱過去了。眼見陳冰要了一盞銀耳羹,又到了一邊抱着手爐取暖,陳汐藉着有事拉了陳瀾出去,她自能端詳着對面默不作聲的陳灩。
那金銀線繡花的衣裳也就罷了,可那些首飾花樣卻實在是勾着了她的心。黃澄澄的項圈上墜着的是貓眼石,塞在耳眼中的丁香彷彿也是上好的南珠,頭上的梅花簪子是用金珠一顆顆攢起來的,精巧繁複,而那貂皮暖套她只在祖母箱子中看過,那會兒想摸摸看看就被狠狠教訓了一頓。想想自己這些年千辛萬苦方纔攢下的那點首飾,今天連母親留下的那支雙股金釵也被祖母拿走了,她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尖銳的指甲陷進手心,那種疼痛才讓她鎮定下來。
祖母眼裡只有哥哥,哪曾有她?只侯府那位老太太是不好對付的,祖母未必就有勝算,要是她能幫得上忙,自己的婚事興許還能有個指望!否則,爲了大哥能中進士,祖母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就好比當年的秀才舉人……
“四妹妹,剛剛纔見你的時候,我還以爲是畫上走下來的人呢。”她笑盈盈地向陳灩眨了眨眼睛,這才瞅了一眼藉故離開的其他人,“我瞧着她們都有些遠着你,莫非是因着嫡庶?”
陳灩原本就覺得今天自己費心打扮是個最大的錯誤,此時聽到這話,更是又羞又氣,忍不住冷笑道:“庶出又怎麼樣,這天下庶出的女兒也自有榮華富貴的!”
“剛剛是我說錯了話,四妹妹說得極是。”蘇婉兒趁勢連連點頭,但旋即就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只不過,結親時不挑嫡庶的人家畢竟少,遇着有些黑心的嫡母亦或是長輩,甚至把庶出女兒的親事當成是籌碼,或者是攀附上司,或者是爲了脫罪,或者是爲了多要彩禮……”她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一路上”聽到的那些家宅舊事,見陳灩面色越來越白,她才嘆了一口氣,“總而言之,這世上蠢人多了,哪知道庶出的裡頭,也有四妹妹這樣冰雪聰明的?”
眼見陳灩在那兒絞着帕子沉思了起來,她便不再多說了,遂笑着站起身來,見陳瀾捧着手爐進門,她連忙迎了上去,又笑道:“那天我們兄妹從大護國寺回去之後,祖母就狠狠責罵了大哥一番,大哥懊惱得了不得,本說是今天要同來向三妹妹和陳小弟一塊賠禮的,可後來因爲功課太緊,會試又近在眼前,這纔沒有同來,還請三妹妹恕罪則個。”
一樁事情幾次賠罪,陳瀾心裡哂然,便笑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本以爲蘇婉兒會如同之前那樣知難而退,誰知道對方竟是自來熟到跟着她亦步亦趨,口中仍是親親熱熱地又是叫着妹妹,又是自顧自地說話。
“那天在護國寺一見,我便對妹妹一見如故,後來從祖母那兒知道妹妹的事,就更覺得如此了。咱們經歷差不多,我也是自幼沒了爹孃,只有一個哥哥,又是祖母千辛萬苦拉扯大,也算是見識了人情冷暖。這世上對咱們女兒家實在是不公,男人還能靠着科舉抑或是戰功出頭,女人卻是生得再好,也得嫁得好,否則便是一世苦楚。想來妹妹也應該深有體會,畢竟婚姻全不由自主,若是長輩憐惜也就罷了,若是不然……”
見蘇婉兒楚楚可憐地深深嘆了一口氣,陳瀾饒有興味地看着她,心想所謂唱做俱佳大約也不過如此。再看看那邊圓桌旁邊失魂落魄的陳灩,她就算用腳趾頭也能想到剛剛蘇婉兒對陳灩說了些什麼。心中一思量,她就對看着自己的蘇婉兒微微一笑。
“表姐說的是,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上頭有長輩,婚姻大事自然不是晚輩該去想的。向來晚輩孝敬恭順,長輩自然憐惜愛護,總不會拿終生大事開玩笑。”
說話間,陳瀾已是注意到隔着一層厚厚的高麗紙,窗外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因而便有意說了這麼一句,見蘇婉兒訕訕的,她便懶得再與其說什麼,點點頭便避開了去。待到了後頭屋子,看見紅螺正在和其他幾個丫頭說話,她思忖片刻便沒有進去。
剛剛陳汐找她過去,竟是拐彎抹角向她打聽那天鄭媽媽送來的首飾匣子。她稍稍提了幾件東西,又探問了陳汐,雖則對方答得不盡不實,可對照下來,她所得的仍是比陳汐豐厚一些。只不過,當陳汐又向她問起那天在護國寺遇見威國公世子的情形時,她就察覺到不對來。
三房的羅姨娘難道是想讓陳汐和威國公世子結下親事?要真是那樣,陳家如今的門頭怕是不夠了,哪怕就是二叔陳玖的爵位沒丟,三房的庶女配威國公世子,這在時人看來仍然是極不般配。撇開這些旁的不提,朱氏讓鄭媽媽送了陳汐一匣子首飾,也決計不是爲了讓三房和威國公府結親的。如此看來,怕不是老太太已經打好了兩手盤算。
姊妹幾個和蘇婉兒出了後花園一路回到蓼香院,卻是一進正房就得到了一個讓人莫名驚詫的消息,卻是朱氏說,要留下蘇婉兒在家裡住幾天。面對這麼突兀的情形,陳瀾冷眼看去,見蘇婉兒自己也是滿臉的愕然,陳氏則是掩飾不住的懊惱,心裡頓時有了幾許猜測。
大約在兩位老太太過招的時候,還是朱氏棋高一着勝出了!後日便是元宵節,回去之後,她是得好好預備預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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