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連前,我們熱議的話題是下連後幹什麼。馮源最先退出討論,因爲他鐵了心要去炊事班,鍋碗瓢盆就是他的武器了。他說他觀察了三個月,發現任憑我們如何辛苦勞累,也從不見炊事班的參與進來,而且極少與我們有接觸,簡直有點隔絕的味道,我們累死累活的時候他們還能比較自由地走動,準備飯菜什麼的,相比較而言是比較輕鬆的,他就可以找空去給他女朋友打電話。馮源就是看中了這一點,就打算去炊事班。我和根生質疑他之前說過女朋友把他給甩了,他卻說凡是都要有準備,就連女朋友也有一個後備。我們見過他跟他女朋友通電話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有點賊,這讓馮源的形象看起來不佳,即便很是莊嚴地站在那都從骨子裡透着一股猥瑣的氣息,我實在不敢去想今後的兩年要吃他做出來的食物。根生的意見是繼續玩槍,畢竟在新兵連是玩過操槍的。我對此很不屑,因爲他在實彈射擊中,沒有一次及格的,萬幸在這個方面對新兵的要求還不算苛刻,只是體驗射擊而已,即使打光蛋也能以只是新兵爲藉口來開脫。而我,對於武器從來都沒有什麼興趣,什麼都無所謂,唯一喜歡的武器應該就是武士刀了,可惜的是冷兵器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此,我就覺得自己格外突兀了。
下連後,根生沒有成爲步槍手,而是機槍手,根生的意思是兩者差不多,算是近親。我也沒有成爲步槍手,而是火箭筒手。初次拿着火箭筒訓練時,我那個感慨啊,這算啥啊,看着他們舉槍瞄準的颯爽英姿,躍進臥倒出槍的帥氣,再反觀我們提着火箭筒猥瑣地前行,笨拙地架筒……唉——我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新兵連時就教育我們要愛惜武器,武器就是戰士的第二生命,可我對我這第二生命一點都沒好感,忙不迭想要跟它劃清界限。與其相比,我寧願玩步槍,好歹在新兵連射擊的時候,我可是全發命中的,而且整個新兵連沒人能與我比肩。
建兵說,新兵連的時候不是說了麼,正確對待革命分工,不要太抱怨了,我相信,既然它存在,就有它的意義跟價值。
建兵比我小三歲,是個很實在的孩子,我們很談得來,他做事從來都是踏踏實實的,認認真真的。新兵連的時候他在一班,素質很好,訓練起來不吃力,但依舊很認真地對待訓練,從不懈怠,在新兵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了。能跟他一個專業,我感覺很欣慰,他學什麼都快,我想如果我很差的時候,至少還能讓他幫我,而且同年兵之間溝通總是比較順暢的。
我說,你說的在理,我好好訓就是了。凡是已成定局,誰讓我們是步兵呢。
建兵說,步2兵多好,雖然訓練很累,但是卻很充實呀。
我說,建兵呀,你對未來是怎麼打算的呢。
建兵說,不知道呀,未來那麼長,我怎麼能去打它的主意呢。不過我倒是很想留在部隊,所以最近的打算就是兩年後轉士官。你呢?
我還沒開口,建兵又接着說,噢,忘了,你是要回家的。大學生就是好,回去了也不愁找不着工作。
我說,你就是爲了這個而留在部隊的?
建兵說,不是呀,是出於熱愛。你不覺得當兵很光榮麼。
我說,別人看着我們流露出崇敬跟羨慕的表情時我纔會感覺光榮。
建兵說,那是虛榮,你的想法不對,雖然你只呆兩年,但是應該發自內心地感覺光榮,這樣你就會有無窮的動力來面對一切的困難和辛苦了。
我說,建兵,你懂得比我多呢,真的。
建兵說,你又笑話我了,你是大學生,我怎麼會比你懂得多呢。我只是覺得,凡是認真去對待,一定會有回報的。
建兵的態度果然是值得學習,因爲我發現,在半個月後,我和建兵的差距是漸漸拉開了,我們同時開始學,他學下一個動作了,我上一個動作還沒掌握,他學下下一個動作了,我第一個動作纔剛學完。這樣的結果必然引來嘲笑,老兵們對建兵是十分認可的,對我則連連搖頭,這其中李正軍最直接,他是個上等兵,他這人心直口快,從來有什麼說什麼的,而他又負責帶我,導致失望就像藤蔓,爬滿了他的臉,他最常說的話就是,你行不行啊,還大學生呢,這點東西都要學半天,真是笨呢。
我反駁,大學生又不是萬能的,啥都能行,我恰好運動神經不太發達而已。
李正軍說,胡說啊,你看人家根生多猛啊,戰術動作多好看啊。
我朝機槍手的方向看去,根生的每一個動作都迅猛無比,真看不出一兩個月前他還在跟我密謀逃走。
李正軍接着說,又或者,你覺得成他那樣比較爽一點啊。我順着李正軍示意的方向看去,馮源正和一個上等兵推着一車垃圾,緩慢地朝着垃圾池的方向走去。馮源的迷彩服髒的程度早就不是黑能夠定義的了,我詫異於我們每天在地上摸爬滾打,還沒有他髒。
李正軍打斷我的思路說,想什麼呢,趕緊練吧。
對於李正軍,一開始我對他是很有意見的,總覺得他是好找老兵的感覺,故意在找我茬,再加上他比我小,被一個比自己小得人呼來喚去的,心中難免滋生牴觸情緒。關於這一點,在休息的間隙,我向建兵傾訴過,建兵說,行啦,我覺着李班長人挺3好的呀,是你想多了,沒事加緊訓練好了,李班長自然不會說什麼了呀。雖然建兵這樣說,但是我還是覺得氣不過。
氣不過歸氣不過,訓練還是得搞得,只是這難受感讓我覺得兩年變得好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過的那麼清晰,後來我們管這叫充實。充實的當然不止這一點,回到班裡,班長總喜歡問訓得怎麼樣,這話聽多了就會依稀想起讀書時回到家,家長總喜歡問學得怎麼樣,考得怎麼樣。我的回答就是好,然後班長說,好個屁,你看人家根生傷得,衣服髒得,你再看看你。
我說,專業不一樣。
班長說,還狡辯你!哎呀,哈哈,這同是大學生,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這是調侃。當兵的調侃大都從電視上來,能夠接觸到的外界信息基本都是依靠電視,能夠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大家能夠談論的事情就非常有限,一點點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傳開。在新兵連的時候,就深有感觸,那個時候本來就和老連隊沒有什麼接觸,但是卻聽說老連隊有個剛轉的士官休假回家丟了好幾套部隊的衣服,這樣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無聊的時候,就是我們的談資。當兵的人愛說過往的有意思的事情,老兵們愛說自己新兵時的樂子,在第幾年的時候誰誰誰的糗事,新兵們就聽着。而我,本就很排斥部隊的生活,所以我更樂意談大學的生活,談着談着就沒意思了。那些事情,開始離我們很遠了,也和現在的生活也沒了任何關聯,唯一套上的光環還讓我覺得礙事。
日子波瀾不驚,一個月過去了,班長要休假了,休假也不忘囑咐要聽招呼,班裡就交給副班長了。班長的不放心是可以理解的,不然也不會讓我在洗漱間撞見班長向副班長交代要看好我和根生,因爲我們曾經想要跑。副班長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剛轉士官的人,管理的經驗比較欠缺,但礙於面子,而沒有說出口。我想,班長在沒在都一個樣,該幹啥還得幹啥,誰管着不是管呢。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班長休假的這一個月裡,我跟副班長摩擦不斷,矛盾不斷。
副班長從本職做起,對我的內務挑三揀四,說我的被子質量不行,如果再得不到提高就扔地上。疊被子是個手藝活兒,新兵連的時候我就顯露出了在這個方面的平庸,甚至是愚笨,班長教了無數會,可我的被子始終全班倒數第一。平心而論,我是想疊好來着,可惜手藝不佳,和副班長一比總是相差甚遠,無奈副班長又聲稱他的是最低標準,所以被扔到地上也是不可避免的了。走到班門口,看着我的被子在地上,心裡不是滋味,偏偏根生這時嘲笑道,哈4哈,你被子被扔地上了。再走進班裡,還有一牀被子,根生叫道,呀呀呀,我的也地上了。
班裡唯一一個上等兵說,你們兩個趕緊把被子疊好,被子質量必須高,不然今晚熄燈後就準備搞體能吧。上等兵叫李超。
折騰一番後,算是恢復了內務,李超看一眼說,大哥,你們在新兵連怎麼教的,怎麼這個揍行。新兵班長誰啊。
我說,剛休假了。
李超說,你們怎麼學的呀。
根生說,不帶這樣的。
李超說,副班長剛第三年,幹勁十足,你們不要以爲班長不在了,就能放鬆了,告訴你們,有得你們受了。
我和根生投以懷疑的目光。
李超說,而且他去過教導隊,喜歡搞體能,你們兩個體能都不咋地,等着吧。班長在的時候,班長不說就算了,現在他主持班裡,就是他說得算,你們也識趣一點,順着他點,不要整得我很難受。
我說,你咋難受了。
李超說,你們做不好,他就說我沒教好,第二年不好當啊,傳幫帶作用發揮不好就挨電。
這個過來人,一年的時光把他打磨得如此精緻,對於這些事情,清楚得很,乾的明白得很。我和根生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們只是覺得,不用太聽信,他顯得太誠惶誠恐了。事實的發展是我們錯了,班長走後的第一個體能訓練時間,他給我和根生一人掛了八個手榴彈,說是爲了提高我們的速度。負重讓我們一開始就跑在後面,並且很快就跟不上隊伍了,他一直跟在我們後面,不停地催促我們快一點,跑了一大半之後,我明顯感覺體力不支了,他卻還在催促,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來了,停了下來,轉身對他說,跑不動了。
副班長說,毛病!就你這德性能幹啥?
他對着根生說,你還能跑不?
根生邁着小步子艱難往前挪動,說,能。
副班長努努嘴,說,你先跑。
我站在原地,喘着粗氣,看着他,一副隨你想咋樣就咋樣的表情,副班長也看着我,目光深邃。落日的餘暉打在我們臉上,燦爛地泛着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氣氛有點凝重,就像兩個要展開決鬥的西部牛仔一樣。半晌,他摘下我身上的手榴彈披在自己身上,說,現在跑,不要讓我追上你。
我撒腿就跑,生怕他反悔。我跑得很努力,不是我怕被他追上,而是我想讓他知道,不要得意自己的素質有多麼好。剛纔他跟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分明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我見不得有人得意。那話怎麼說來着,恃才傲物。不幸的是,就算要給別人教訓5,自己也得有兩把刷子,力不從心的我眼睜睜看着他掛着八個手榴彈從我身邊跑過,攆都攆不上。久違的挫敗感如泉涌般涌上心頭,我頭一次沒了和根生調侃的興致,彎着腰,雙手撐着膝蓋,喘着粗氣,一言不發。
副班長說,知道你們不想呆在部隊,想混日子也得有實力才行。走,給我拉單槓去。
根生說,我跑下來了呀。
副班長皺着眉頭說,話多,讓你幹啥就幹啥,哪來那麼多毛病。
沒有懸念地,我和根生掛臘腸一樣在單槓上掛着,死活拉不上去,而副班長在一旁看着,滿臉輕鬆,要求我們就這樣吊着,沒有他的命令,就不準下來。很快,手臂開始痠疼,眼看着緊握的雙手一點點地滑落,實在抓不住,就落了下來。根生也跟着下來。
副班長說,嘿,誰讓你們下來的。
我說,實在抓不住了。
副班長說,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還大學生呢。
我的理智在那一刻徹底斷線,我生氣地說,你是故意的麼,明知道我拉不上去,還這樣說,你看不出來我已經盡力了麼。我啥不行你就搞啥,故意整我麼,我不行就是不行,你愛咋咋地吧。
副班長沒有料到我會爆發,或者說是破罐破摔了,估計他也知道沒有把握好度,再想想我的情況,他的語氣瞬間軟三分,說,兄弟,你要有壓力,你班長說等他回來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們體能有明顯提升,不然他就親自來,他搞得比我猛。
他這樣一說,我又想起了班長那急脾氣,一下子沒了脾氣,想着還是乖乖吊一會兒吧,盡力就是了。我剛回頭準備上槓,就看見根生早吊在槓上了,表情苦楚帶點惶恐。
現在想來也確實奇怪,新兵連的時候,體能差是差,加練是加練,但班長從來不會對我們這麼苛刻過,而且班長總是以鼓勵爲主,從來沒有這麼疾言厲色地訓斥我們。從來沒有感覺像今天這樣難受過,我有些迷惑,搞不清是自己對副班長的偏見還是班長真的對我們要求不是那麼高。
回到班裡,副班長上廁所的間隙,李超神神秘秘的說,大哥,你今天居然這樣跟他說話。要不是他脾氣好,你早捱揍了。
我說,誰讓他故意刁難我,我實在忍不住了。
李超說,你們兩個確實素質太差了,明年還靠你們傳幫帶新兵呢,就你們這樣,咋好意思啊。
我說,我盡力了,只是你們都覺得我們想偷懶而已。
李超說,盡力是好事,但總得有個提高吧。
我說,總得給點時間吧。
李超說,不想難受就快6點提高。還有,以後不許這樣了,別搞得一個班都跟着你難受。
我說,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逃避是慣性,沒有能力去解決,至少還有能力去逃避。只要有辦法躲避訓練,我是從來都不放過的,現如今副班長讓我如此不舒服,我能做的就是儘量迴避他,眼不見心不煩。我自以爲做的聰明,不易被察覺,其實全在別人眼中,一覽無餘,遮都遮不住。更讓我後悔的是,我的自以爲是的聰明讓我在後來受到越來越多人的不滿,讓自己過得越來越不順。
第二天早晨,等我們集合準備開始訓練火箭筒的時候,負責人已經換成了我的副班長。我忍不住說,你不是負責步槍手的嗎?!
副班長說,怎麼,你有意見?
我心想,完了,徹底完了。我不知道副班長是出於什麼目的換到這個專業來,總之是件讓人失望的事情,在他的組訓下,我倍感艱辛,腦海裡不斷幻想着退伍後的生活來勉勵自己要挺過去。我也幻想着等退伍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討人厭的副班長揍一頓再走。在我看來,他的樂趣就是折磨我,爲此我很失落,休息的時候,靠着牆,神情沮喪。建兵湊過來,遞給我一個玉米腸,我接過玉米腸,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我說,他們是不是覺得折磨我很快樂。
建兵說,你想多啦,他們不過是希望你能進步快一點呀。如果不是因爲這個,非親非故的,幹嘛要跟你過意不去,增加對頭呢。
我說,我是想好好訓來着,可是一看到副班長,我就很有牴觸情緒。而且他明明是負責步槍的,怎麼突然就換來負責咱們了。
建兵說,你不能這樣,你這樣間接地就是在自己在折磨自己呀,如果你什麼都跟上來了,就輕鬆了,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我說,弄那麼好乾什麼啊,我以後又不靠這個吃飯,再有一年多我就回家了。
建兵說,你什麼都好,怎麼思想是這樣的啊。
我沉默。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不想辯解什麼,確實,在這些困難面前,我選擇的是退縮,我給自己的說辭是兩年後就要回家。所以,這兩年的一切,都想以一個隨性的態度來對待。我們也看軍事頻道,那裡面報道的大學生士兵都是勇敢的能吃苦的,樂觀的積極向上的,相形見絀的是我現在這個樣子,落寞地找不到方向了。休息結束時,建兵說了一句話觸動了我,他說,你有把自己當做一個兵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