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是在新兵下連的第三天,同行的還有兩個剛轉的士官和五個同年兵,還有一個新兵。就如同去年一樣,欣慰的是還有建兵與我同行,不幸的是,曹虎也在。在運輸車上,建兵和我坐在一起,我們愉快地聊着,從下了炊事班起的三個多月來都沒怎麼好好聊聊。聊天中,我發現楊敏也在,他倒是低調,一個人蜷縮在角落眯着,那神態跟幾個月前沒什麼變化,還是那麼無所謂的樣子。我沒有去叫醒他,反正等到了地方有的是機會。
在這羣人中,我算是異類了,從炊事班直接去教導隊的就我一個,這不用說都能知道,我身上衣服散發着濃濃的油煙味就是最好的證明,時間久了,我自己聞不出來,旁人倒是敏感的很。連部班長姚遠就對我說,林涵,你身上的味道好濃厚,我坐你旁邊都睡不着了。
姚遠是李超的同年兵,一直都在連部,是連部班長。平日裡看到他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做起事來倒是麻利的很。我跟他很聊得來,只是平日裡都忙着,他又要保障連長指導員,就沒什麼時間接觸,這次集訓倒是給了機會。
在運輸車上,我們說完了連隊的一些樂子以後,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無關緊要的話,其實都能感覺到,這是緊張了,對於即將到達的地方所產生的情緒。我們再不瞭解,或多或少也對教導隊這個地方有所耳聞。我想起在靶場警戒的時候,李正軍跟我說的關於教導隊的事情,來這裡的要麼是尖子,要麼是騾子,如果建兵是尖子,那麼我就是騾子,回想去年,我做得很不好,可又一想,還有曹虎呢,我可不想跟他歸爲一類,從精神上,我又把自己歸爲尖子和騾子之間的這一類。
最具有衝擊力的震懾莫過於突如其來,沒有做好思想準備。教導隊也給了我們這樣的震撼,在鑼鼓聲鞭炮聲中迎來我們,卻在剛下車的時候,就讓我們蹲下說了半個小時,理由是下車時,帶下來了不少垃圾。在訓斥完之後,沒有整理內務,直接揹着背囊開始跑五公里了,說法是長記性。我跑着,腦子空空的,算是徹底被震懾到了。後來我才知道,害得大家跑五公里的是曹虎,他酷愛吃零食,個人喜好無可厚非,可他個人衛生極差,運輸車上絕大多數垃圾都是他製造的。其他單位的人無不對他感到厭惡,我們自己連的人更明白,不能跟他一個班,跟他一個班就自認倒黴。還好,我的運氣沒有那麼差,我和姚遠在一班,建兵在二班,曹虎在三班。
在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情況下就跑了一個五公里,大家都有點噤若寒蟬,儘管都在整理內務,卻不像在連隊那樣,能夠邊整理邊說話,屋子裡十分靜謐。或2許大家還在等待吧,等待着一班長的出現,不知道這個一班長又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和一班長的見面有點像拍電視,別的班的班長都現身了,我們班的班長卻遲遲不見人影,直到開飯了都沒有出現。我們想着,晚上總得見着吧。不料,剛吃兩口飯,一個高大的傢伙站在我們面前,怒氣衝衝地說,我的飯沒人打是吧,一班的都別吃了,給我滾回去打揹包跑五公里去!
他的發飆換來了其他教練班子的嗤笑,隊長和協理員自顧自地吃着,都沒有過問。一天裡就這樣跑了兩個五公里,還真是唏噓,而且我無論怎麼想,這兩次跑步的原因都跟我無關。不滿的情緒寫滿了我的臉上,我埋怨自己想法太單純了,單純地以爲在教導隊就是對身體近乎殘酷的訓練,哪裡知道還要如此這般在心理上遭受打擊。上一次在心理上這麼震撼已經是在新兵連的時候了,那個時候我無法接受部隊的很多東西,一人生病全家吃藥,被比自己小的人呼來喚去,行動不自由等等。而現在,還要忍受別人純粹的找茬,我實在有些難以忍受,我突然想到,陳驍到這個地方來倒是挺合適的,反正他喜歡折騰人。可惜根生和馮源都不在這裡,建兵又沒有跟我一個班,孤獨感一下子冒了出來。
別這樣,這就是教導隊,就是要咱們不舒服,身體上,心理上都是。如果你是這樣的情緒來對待的話,那你就輸了,笑一個。姚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跟我並排跑着,對我說。
我說,你不覺得心裡添堵麼,純粹就是找茬嘛。
姚遠說,添堵又怎麼樣,還不是得過,還不如咬牙堅持下來呢。我陪着你跑,加油。
他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抱怨下去了,跟着他一起跑着,只是短時間內跑兩個五公里,還打着揹包,實在有些吃不消,跑着跑着就岔氣了,步子漸漸慢了下來,姚遠見勢趕緊拉着我跑,叫我千萬不能停,停下來就很難再跑得動了。我表情痛苦地跑着,落日的餘暉打在臉上,滄桑得讓人消沉,我想起一年前副班長逼着我跑的場景,竟如此地相似,我想着若是以我現在的情況去應付去年是綽綽有餘了,只可惜我要面對的是更加艱難的處境,就好像分子分母同時擴大好幾倍,但是結果都是一樣的。
晚上的時候,班長似乎還不解氣,讓我們蹲了一個小時,晚點名結束後,全隊接着搞體能,直到十一點才睡覺。真是沒有想到,只是第一天就感覺這麼漫長這麼難受,想起來都還是很後怕,再想着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都要這樣度過,真是煎熬。硬扛是唯一的辦法了,唉,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姚遠把頭貼近我3小聲說,李超說的沒錯,你啊就是需要人扶着才走得好。
我驚訝地說,李超!
姚遠按住我頭,說,小聲點,別讓班長聽見,不然又該挨收拾了。李超是我同年兵裡最親近的一個了,他這人真的很不錯,他走的時候都不忘記你,說畢竟是跟他一班的小兄弟,即使走了,也希望你能在接下來的一年裡過得好一些,所以跟我說能照顧着就照顧着點,沒想到還真有這個機會呢。
姚遠的話讓我慚愧,想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還那麼看不起他,甚至還想和根生揍他,再想想上次拉動的時候他四處討水,折斷自己筷子給我用的情景,我真是無言以對了。
姚遠看不到我表情,只當我專心聆聽着,繼續壓低聲音說,今天才第一天,是不是又動搖了,千萬別。你要想想你班長,還有李根生,人家是放棄自己的想法讓你來的,不要辜負了大家對你的期望,還有走前,你班長都交代建兵要多多照顧你,可惜建兵沒與你一個班,我想着,這工作得我來了。不是因爲你班長的交代,也不是因爲我和李超交好,而是真心想要幫你,你也要相信自己,這麼多人都能扛下來,爲什麼咱就不能呢。
身心的一點難受就矇蔽了我,全然忘記了班長、根生的囑託,至少在姚遠提起之前,我只顧着自己這邊的難受,如此,我真是自責。
姚遠說,現在這個班裡就我們倆是一個連的,凡是相互幫助,咬牙堅持,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的班長跟你龍班長一樣脾氣暴躁,所以你凡是順着他點,他說什麼你不要頂嘴,聽着就是了,有什麼委屈跟我說。
我答應了,我必須答應。在之後的訓練中,我凡是都盡力而爲,跑步我是沒話說,速度還算比較快的,只是一到上肢訓練我就慫了。絕大多數人都能拉二練習,而我連一練習都拉不了幾個,這自然招來了班長的反感和羞辱,吊槓的滋味我再一次嘗試了,揹包繩也派上了用場,將我雙手死死拴在了單槓上,想下都下不來。建兵和姚遠都在給我打氣,可是我聽不見了,我早就聽不見了,我努力在腦海裡浮現班長和根生的影子,想着他們跟我說的那些話,使自己還能靠意志力堅持下去。
等我被放下來的時候,雙手早已經麻木,沒有了知覺,吃飯連筷子都拿不穩了。我想這就是債吧,去年副班長逼着我做而我牴觸沒有做的,一年後我還是得這樣做了。我現在唯一期望的就是能夠趕緊提高。就像任何勵志片裡的場景一樣,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在午休時間和吃過晚飯後的時間,我都拉着姚遠陪我去拉單槓,一直拉,拉到拉不動就用揹包繩拴死了吊着。班長4看到後並沒有說什麼鼓勵的話,只是冷冷地說,還知道笨鳥先飛,哼,慢慢吊吧。
等班長走遠,我問姚遠,我這樣傻不。
姚遠說,不傻,一點都不傻。我一點點地瞭解你了,其實你很有想法很有能力,只是你總是遲疑自己的想法,需要旁人的肯定你才能堅定自己的想法。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一直支持你。
我說,第一年的時候,跟你接觸機會不多,不太瞭解你爲啥要來教導隊啊。
姚遠說,我自己想來鍛鍊一下,在連部訓練很少,我覺得當兵的素質就該要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多好,所以我來這裡證明自己能做好。
我說,證明……我也要證明自己來着,我第一年過得真是……
姚遠說,過去就過去了,過去一年或許是有點糟糕,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如此糟糕,可是你身邊還是有那麼多人支持你幫助你。老實說,剛開始我也覺得你挺那個啥的,還大學生呢,後來就慢慢改變對你的看法了,我相信從這裡回到連隊後,你會讓所有人都改變對你的看法的。
姚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在我那麼困難的時間裡,還是有那麼多的人在我身邊。現在,還有他和建兵在我身邊,我想,再難也沒什麼了,大不了就是扔手榴彈我還是沒有扔及格,全隊只有我和曹虎不及格,成爲了全隊的笑柄,班長的臉上掛不住,讓我打着揹包,圍着操場爬低姿匍匐,衣服上磨破了好幾個洞,還是得自己拿出針線筒,一針一針地縫補。之後的訓練場上不知被我砸出了多少個彈坑,直到有一天我也能輕鬆地扔過三十米。單槓能也能多拉幾個了,只是二練習還是拉不了,就一直那麼吊着,手心都破皮了,那血就順着手臂滴進袖管,浸在揹包繩上。從來都沒有這麼強悍過,難怪建兵在給我手擦藥的時候說,林涵,你變了,跟第一年時候不一樣了,這是好事,只是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呀,不要因爲訓練而傷了身體,那就不划算了。
我說,建兵,你是否覺得我第一年很慫。
建兵說,不會呀,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好,我從一開始不就這麼說麼,只是你的有些想法不對,只要想法對了,你是很強的一個人呢,只會招人羨慕。你看,來了一個月了,你的進步還是很明顯的麼。
我說,只可惜班長不認可,還是老刺激我。
建兵說,這是他們的工作,教導隊就是要激發我們的潛能。你看三連那個楊敏,剛來的時候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們班長就收拾他啊,晚上比我們多搞半個小時體能,白天訓練量也大過我們,現在被逼出來了,表現得多好5。
我說,這人我認識,在狙擊手集訓的時候就是這麼個樣子,凡是都很無所謂。
建兵說,就是呀,你們呀,明明就是強人,幹嘛不好好發揮嘛,非得要人逼着了才肯做好。我們只能羨慕你們咯,明明都很努力,卻始終不如你們。
我說,建兵,這話你就說錯了,你的心態和態度是好的,比純粹的身體素質好要強上十倍百倍,你也看到了,心態不好的我們差到什麼樣子了。
建兵說,龍班長還讓我幫幫你,看你現在的樣子是不必啦。
我說,你一直都在幫我,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建兵說,怎麼幫了?
我說,你就是標杆,我在努力向你看齊。
漸漸習慣了教導隊的生活,班長們極盡所能地找着各種由頭整事,時常都能看到一個班的人抱着被子跑步的,鴨子步的,低姿匍匐的,吊槓的,吃晚飯回來發現被子從窗戶扔出來的,在隊舍門口地上疊被子的,我的被子疊得不好,活該時常要多練,把新兵連時候就該學紮實的東西補上了,還有就是晚上少不了的緊急集合,一切看起來很狼狽,卻在不知不覺中都漸漸地在提高着。面對這一切,班長們從來不說好,只是說還不夠好,有時會很泄氣,但很快就很想做得更好,以換得班長的一句好。做得更好那就只能更努力,說不疲憊是假話,有時真是站着都能睡着,但爲了提高,還是在那死扛硬撐,體能訓練服溼透了又幹了,再溼透再幹,上面都清晰可見一抹白色了。
我們每天的必修課五公里終於也改成了十公里,兩個,早操一個,下午體能訓練時間一個,儘管如此,我卻能開心地去訓練了,每一次出發,我都叫嚷着,建兵,快些,我們爭取第一個到。
姚遠就說,臭小子,還有我呢,把我忘了啊。
我說,趕上來再說啊,哈哈。
姚遠說,好,誰輸了請喝水啊。
訓練很緊張,氣氛很輕鬆,從來沒有這麼愉快地訓練過,我望着隊舍樓頂的四個字想着,也許這就是嚴肅活潑吧。
隊裡要出板報,我主動說我在連隊辦過板報,本來可以在訓練時間出的,我沒有這麼做,依然堅持訓練,再利用休息時間出板報,隊裡炊事班一個炊事員請了幾天事假,我又主動請纓,去炊事班幫忙了幾天。隊長和協理員再看着我都有點瞠目結舌了,連說,小夥子人才啊,幹啥都行,這麼全面的,我都捨不得放你回連隊了,要不留在教導隊得了。
聽了這些話我自然很高興,被人肯定是這麼愉快的事情。心情好了,對訓練的熱情自然也就高漲了,尤其6是跑步,更是熱情得不得了,一喊出發我就飛奔出去,搞得建兵在後面直喊,你慢些,十公里呢,這樣跑不行。
我哪有管這些,我心裡早就被高興填充地無法理性了,我多麼想快點結束這裡的訓練吶,不是覺得艱苦,而是迫切想要讓班長知道現在的我,讓根生和馮源看到現在的我,讓連長對我刮目相看,讓全連都說我好,我要高調地做事,徹底地毫無顧忌地發揮自己的潛能,以一個光榮的姿態退伍。
想着想着,我就有些得意了,得意得有些迷醉,感覺世界都在搖晃了。咦,怎麼會呢,這個世界怎麼會搖晃呢,肯定是我在搖晃,可是沒道理呀,跑了那麼多次十公里,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啊。我開始聽不見聲音了,任憑姚遠和建兵喊得多大聲我都聽不見,爲什麼他們看着我是那種表情呢。咦,我的腳在哪裡,我是不是倒下了,爲什麼他們的背後是藍色的,是天空還是佈景,還是我錯覺了,我閉上眼睛,腦海裡閃過無數第一年時候的畫面,我想我是累了,纔會產生錯覺的,就這麼閉一會兒吧,等這些飛速閃過的畫面開始慢下來的時候,我才睜開眼睛。咦,怎麼又是白色了,衛生員也在。
姚遠說,你醒啦,你怎麼搞得,自己發燒了都不知道。
衛生員說,燒糊塗了吧,四十度,這樣了還去訓練,逞什麼強啊。好好休息幾天,這幾天就別訓練了。
姚遠說,你跑回來就倒在地上狂喘,目光呆滯,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建兵也過來了,我們喊了你半天都沒反應了,你把幾個班長都嚇壞了,一摸你的頭,燙得離譜,趕緊就送醫務室了,衛生員給你量體溫,好傢伙,都四十度了,給你打了退燒針,輸着水,說如果今晚還不退就得送你去醫院了。
我說,現在幾點了?
姚遠說,都點名了。
我說,好累,真的好累。
姚遠說,不累就奇怪了,訓練強度本來就很大,你還加練,還出板報,還……
我打斷說,我是不是在逞強。
姚遠說,誰說的,你本來就很強,你只是展示出來了而已。你班長看到會很高興的。
我說,你是說這裡的這個還是連隊的。
姚遠說,當然是連隊的咯。這裡的這個其實早就認同你了,私下裡不止一次說你刻苦。
我說,我這樣做,回去後能得到連長的肯定嗎。
姚遠說,你怎麼這麼在意別人的看法呢,重要的是自己對得住自己,不是麼。
我說,你不是說不要辜負班長和根生的希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