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在臨近的鎮政府招待所。那時候,沒有什麼花天酒地,政府招待所已經是最好的住處了,吃政府食堂也是最奢侈的。
鎮政府爲了接待省督導組和縣裡的陪同人員,特意殺了一條狗,放豆腐皮,放佐料,還放了一種本地的山草藥一起炆,炆得整個食堂香氣滿盈,沒份兒吃的幹部端着碗兒口水流流。
有人就抗議似地把碗敲得“噹噹”響。
在食堂小窗前派菜的人說:“敲什麼敲?你想吃也容易,四個字‘爭取進步’,升上去了,有話語權了,吃什麼沒有?天上的龍肉,地下的虎肉也任你吃。”
敲碗的人說:“爭取進步就那麼容易?”
派菜的人說:“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輪到自己就一步登天了,輪不到自己,永遠原地踏步走。”
有人說:“不爭取進步也行,申請來食堂當伙伕,也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小窗外的人鬨堂大笑,小窗外的人,把勺菜的勺一頓,走開了,外面的人就一齊敲碗,有人大聲叫,有本事跟領導們耍特權,往狗肉裡多灑鹽,鹹死他們。有人說,敢嗎?就只有膽跟我們這些小魚小蝦耍特權。
說着話,就從食堂的大窗戶看見鎮委書記帶着一幫人過來。
鎮食堂沒有可容三張桌的大房間,桌椅就擺在食堂前的空地上。
天還沒有黑,省督導組、縣陪同人員,再加上陪省領導縣領導的鎮委鎮政府領導,二三十人謙讓一番才找了各自己的位子坐下來。狗肉是用大盆盛的,甩勺的傢伙勤快地把一盆盆狗肉端上去,放在每桌當中。
炒菜的師傅光着膀子,肩上搭一條已經不白的毛巾,雙手端着三碟熱氣騰騰的青菜,嘴裡還刁着一根菸,那煙的菸灰竟有半根菸那麼長,三碟菜在三張桌上擺下了,那截菸灰還也沒斷。
副縣長對身邊的吳處長說:“這是我們的大廚,炆狗肉全縣一極棒。”
師傅這才騰出手拿嘴上刁着的煙,就見那半截菸灰掉下來,落在褲子,忙就用手拍,一邊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鎮委書記說:“縣長每次來,一定留下來在我們這吃飯,一定要吃狗。”
大家稱謂領導職務時,都不帶“副”字,縣長也好,副縣長也好,都一律稱“縣長”,如果,遇到縣長和副縣長同時在場,縣長就直接稱“縣長”,副縣長前面就加上姓。
副縣長“哈哈”笑着說:“這狗肉好了,滋補啊!再加上本地的山草藥,效果更明顯。”
總指揮插了一句,說:“我一直都在琢磨,我們那個副總指揮是不是吃了狗肉?否則怎麼就能折騰一整夜?”
大家便又想起那個幾乎是黃色故事的先進事蹟。
吳處長說:“離家遠,這好東西還是不能吃得太多。”
話雖這麼說,卻見誰都不停地往那盆狗肉伸筷子。那時候,管它什麼功效好吃就行,大魚大肉一頓並不容易。
吃了半飽,副縣長才舉起杯說:“我們喝一杯吧!迎接省督導組檢查我們的工作。當然,也迎接省督導組經常到我們這裡來,也好讓我們大家有這麼個大魚大肉的機會。”
三桌人都站起來,都舉着杯。
酒不是什麼好酒,是農村鄉下人用米醞的米酒,用一個大酒罈裝着,就擺在三桌當中,度數不高,好些人直接就用碗裝,就雙手捧着碗很豪氣的樣子。
張建中沒喝過酒,雖然也像別人那樣雙手捧着碗,卻只是抿那麼一小口,就已經刺激得臉都皺了,周身打寒顫。
鎮裡的人說:“喝了,喝了。”
張建中說:“不會喝。”
鎮裡的人說:“開始,我們也不會喝,喝着喝着就會喝了。”
張建中說:“我怕這一碗還不喝下去,就醉了。”
鎮里人說:“喝酒沒有不醉的。醉得多,酒量就上去了。”
張建中並不覺得這會不會喝酒與工作有什麼關係?這酒量上去又與工作有多少關係。那時候,喝酒與工作幾乎是無關的。張建中在邊陲鎮呆的那幾天,鎮委鎮政府也接待,卻只是每頓飯比普遍幹部多加個煎雞蛋,或煮鹹鴨蛋。這種喝酒的待遇,還是張建中調到縣委辦後的第一次。那時候,有酒喝是非常高級別的接待了。
於是,他只顧吃狗肉。老實說,張建中長這麼大,第一次可以這麼可着勁地吃肉。那次,在邊陲鎮,其他人似乎都在拼酒,先是縣裡和鎮裡的人一起拼省裡的,再就是鎮裡的拼縣裡的,副縣長有點站不住了,大聲叫:“小張你過來。”
張建中猶豫了一下,見副縣長向他招手,纔敢確認是叫自己。
副縣長問:“你怎麼慢吞吞的?快過來。”
張建中走過去,說:“我不知道你是在叫我。”
副縣長說:“這裡除了張主任,還有姓張的嗎?除了你可以叫小張,還有誰可以稱之爲小張的?難道我還叫張主任小張?要叫也叫老張了。”
他要張建中敬吳處長,敬總指揮,敬鎮委書記。張建中很希望自己也豪氣一點,就雙手捧着碗,說:“我斗膽敬三位領導一碗。”
副縣長說:“你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同時敬三位領導。你要一個一個的敬。”
張建中苦着臉說:“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副縣長說:“誰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就和省領導縣領導,還有鎮領導喝酒,這是非常光榮的。”
張副主任就說:“對,對。你還要敬縣長。”
張建中不懂規矩,大家都喝了酒,也有點不在乎規矩了,就由着他先敬副縣長,再敬總指揮,鎮委書記,最後才敬吳處長。吳處長也喝了不少酒,滿面紅光,一手舉着碗,一手拍着他的肩說:“小張是位好同志。”
張建中說:“我做得還不夠。”
吳處長說:“小張同志是一個很機靈的小夥子,悟性非常高。”
外人未必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張建中一聽就明白了,雖然已經喝了三碗酒,頭暈暈的,腳浮浮的,還是聽出了他話裡的含意。他是在說昨晚的事呢!在說他張建中向縣裡傳達了他提出的要求呢!
(明天上班了。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