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朝日也乏善可陳,基本上還是此前幾場事件的餘波,主要就是有關南衙軍權的調整。
如果說此前武則天還顧忌來自宰相和外州牧臣方面的掣肘與壓力,不敢將其能力平庸的侄子們放置在顯重的位置上,那麼在拿下宰相張光輔並多名大州刺史後,這方面的忌憚便少了許多。
原本武家諸子已經分任於南北衙禁軍之中,還是檢校、員外之類權宜設置,可是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裡便逐漸摘掉權宜、成爲定製。
另有新進轉任的南衙大將如麴崇裕、泉獻誠之類,也都因爲其蕃將的身份而沒有太高的政治號召力,並不構成威脅。
除此之外,便是各類應瑞嘉獎事宜,多達數人因爲符合獻瑞而得到提拔或者白身加授高達五六品的散職。聽到這方面的內容,李潼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淡定,並不流露身爲始作俑者的羞恥感。
朝日將近尾聲,本來一直安安分分站在前班的薛懷義突然搶步出班,開口便大聲說道:“臣有奏!”
他這聲音洪亮激亢,滿殿羣臣都被嚇得驚了一驚,就連神皇武則天都有些詫異的看了薛懷義幾眼,沉默片刻後纔開口笑道:“大將軍有何益國之言亟待殿陳?”
“臣所奏或未敢稱益國,但實益於養士……”
薛懷義慷慨陳詞,接下來所奏內容則是朝廷特別是政事堂諸宰相們做事拖沓、懈怠,遲遲不能落實徵塞之羣將士並勤助軍事的州縣良吏們獎犒事宜:“諸軍羣勇,俱爲英壯兒郎,政令號之,悍赴邊疆,未敢辭勞、未敢怯行……”
薛懷義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只道是若不能盛犒將士,恐傷諸軍勇義,國朝或再將無精勇可御強寇。如果不是那光亮的大腦殼讓人看着有些齣戲,這一番擲地有聲的宣言,妥妥的立朝鷹派悍將無疑。
只是他這一番話卻沒能引起多少共鳴,反而讓滿殿羣臣竊竊有聲。李潼則忍不住擡眼看了端坐殿上的武則天一眼,只見他奶奶面色沉靜,不喜不怒,心中不免又是一嘆,薛懷義出行這一遭,真的是飄了。
有的人城府淺、感情奔放外露,易受外物迷惑。很多詩人、文學家就有這樣的特徵,得意時睥睨狂歌,失意時悲秋尚時。這樣的性格未必不好,敏感而又感情充沛,哪怕自身不能顯達於時,但或歌或詠,也能遺世華篇。
可是如果有這樣的性格,卻又不幸沒有生花的妙筆來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感,那麼一腔熱情驅使之下,只能變着花樣作死了。
薛懷義眼下自然是紅得發紫,不折不扣的神都頂級流量。老實說,身受如此榮寵,哪怕一個心志堅定、自知甚深的人,都很難再保持平常心,更不要說薛懷義這樣的混不吝,遠行一遭,歸來後儼然將自己當做了真正的國朝柱石、定邊名將。
可問題是,你對自己能力判斷有誤也就罷了,公然在殿上叫板宰相,爲將士討功,爲州臣討封,你想幹啥?
李潼倒不覺得薛懷義想幹啥,此前交往過程中,他對薛懷義的瞭解也算比較全面。這傢伙小聰明是有,大智慧是絕無,帷中討巧、當街跋扈則可,但若真的處在複雜的人際關係中,是真的沒有什麼利弊權衡。
按照李潼對薛懷義的認知,這傢伙大概率是被人當槍使了。
那些隨同他出徵的將士們,往來奔行一遭,眼見薛懷義歸都後獲得如此尊崇,心裡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徒勞一程,他們這些外州將士即便討功途徑也有限,唯求訴薛懷義而已。
薛懷義這傢伙本就是閭里浪客遊俠習性,撐不住三句話的煽動,自覺得與那些人有人生三大鐵的交情,於是便大包大攬爲他們仗義發聲,宰相們刻薄功士,便是不給他薛大將軍面子,因而纔有此幕。
可宰相們也是要臉的,如今塞邊這一場功事究竟是一個什麼貨色,大家都已經心知,讓你薛懷義誇功賣弄,已經是懾於神皇淫威、不得不捏着鼻子硬受,但你老小子還想搞個大批發,營樹私恩,那是當天下人都瞎了?
且不說羣臣竊竊私語的議論,宰相班列中,就連素來熱愛迎合薛懷義的武承嗣都低着頭死盯住地面數螞蟻,不敢在此際發聲。
至於其他宰相們,面上都多多少少流露忿色,內史岑長倩則轉過頭打量着新進拜相的楊執柔,意思是這事兒你搞定。
被同僚如此怨望,楊執柔只得硬着頭皮出班,語調緩慢回奏起來,所言無非此次遠征將士品流複雜,既有諸折衝府遠番府兵,又有徵募來的健兒,還有各類奴戶丁役,各種封犒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政事堂也需要從宜裁定,短期內並不能拿出一個統一的標準。
最後,楊執柔還不忘把自己往外摘一摘,自陳新入政事堂,還不熟悉政事堂務,再加上本身也屬徵士、隨軍出入,所以在功事論定中需要避嫌,請神皇委任其他宰相處理此事。
由頭到尾看完這場鬧劇,且不說武則天心意如何,李潼算是看明白時局癥結所在。
那就是他奶奶私慾難遏,所有政治層面的行爲都圍繞代唐履極這一目的,而女主當國又不屬於典型的政治常態,諸多圍繞這一目的的人事佈局自然也就變得不正常。
能夠爲其所用者,本身必然是或人格、或能力有着極大缺陷的人,別的不說,單單薛懷義與楊執柔這一將一相所流露出的淺薄與無擔當,簡直就是跌破底線。
當然在評價別人的時候,李潼也沒有忘記反思自己,他自己在旁人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最終,還是武則天發聲暫時中止這一場鬧劇,責令有司儘快擬定一個詳細功簿、交付政事堂議定落實。
且不說旁人對此感受如何,退朝之後,薛懷義倒是得意洋洋。
他素來對宰相們心存怨念,也並不只針對具體某人,當年新貴驟顯時,爲了躲避宰相們的責難,甚至不敢在南衙皇城流連出入,進出宮闈只能選擇北門。
這一點心理陰影一直持續到如今,挾壯功歸朝,當殿面忤宰相,宰相們卻不敢作一二厲態以對,這讓他心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儼然打了勝仗一般。
“王今日也是有閒?此番出征,道途多賞外州民謠俚曲,雖然不稱雅觀,但卻自有滋味。同往內教坊,咱們再協力擴出,獻曲宴樂,再成新美!”
退出朝堂後,薛懷義便拉着李潼笑語道。
李潼聽到這話後,更覺無語,你老兄在朝堂上一鳴驚人、直斥宰相,退朝後居然又喜孜孜去搞這種文娛小曲,這反差有點大吧?
“倒要擾斷薛師雅趣,今時不同往日,神皇恩授職事,新登臺職,不敢即日告缺,總要支應幾日以堵人口,免爲人譏恩授失察。”
李潼拱手告罪一聲並作苦笑。
“這話倒也不錯,當時授事,即日起行,若非如此忠勤,哪得今日風光。王宜自勉,不負皇恩,聲樂小曲,大可另擇閒時。”
薛懷義聽到這話倒也沒有什麼特殊表示,神態間卻有些掃興並惋惜:“閒居有閒居的自在,任事有任事的繁勞,這也真是有得有失。罷了,我也懶於應付無聊閒人,暫且歸寺。”
李潼將薛懷義送至端門外,並擺手告別,約定來日再回。
薛懷義在禁軍士卒導引下行往天津橋,自有侍從牽來坐騎,突然又有一道人影閃出,乃是趨行至此的夏官尚書武三思。
武三思上前搶過繮繩,引馬行至薛懷義面前,並作詫異道:“薛師這是要去哪裡?我還邀數同僚準備入廨拜望並聽問戎行威風諸種。”
“哈哈,談什麼威風,只是途行的枯燥。近日所見,都是趨勢來擾的閒人,讓我沒有閒時樂聚故友。”
薛懷義順勢上馬,武三思則繼續持繮導引,並不因周遭人衆觀望而覺尷尬,只是一邊走一邊笑語道:“見薛師與少王同出,深情讓人豔羨。卻不知少王何以棄隨,竟讓薛師獨馭頑騎?”
“少王自有職屬,他是清雅素潔,少年傲慢,哪有細心關照雜情。”
薛懷義隨口答道,並有些敏感的擡起馬鞭敲了敲武三思持繮手臂:“戎行一程,也曾鞭殺烈馬無算,尚書不必如此殷顧,反讓左右笑我馬技虛弱。”
武三思聞言便生幾分尷尬,但還是揚起臉來對薛懷義說道:“爲遠征將士敘功邀賞,正乃尚書夏官職內。我還要多謝薛師殿上執言,導引致意,薛師不要辭情遠我。”
武三思的殷勤態度,也讓薛懷義頗感受用,便由之牽引坐騎,一邊前行一邊閒聊他不在都邑這段時間的畿內事情。
武三思追行上來,自然沒安什麼好心思,閒聊幾句之後便又說道:“薛師真是人間難得英豪,在畿造設明堂廣廈,在邊勇建弓馬壯功,還是沙門的法魁。只是都內總有閒流雜聲,只因日前瑞經一事,竊論許多,見識偏頗……”
薛懷義本來自我感覺良好,聞言後便皺起了眉頭,沉聲道:“仔細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