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昌坊楊氏家宅中,傒奴阿姜大步疾入中堂,滿臉笑容使得臉頰上那黝黑刺青都顯鮮豔起來,望着堂內的楊麗大聲說道:“四娘子,大喜事啊!在監的那些鋪員,都已經被放了出來,回到兩市邸鋪……”
“這麼快?全都放出來了?”
楊麗聽到這話,頓時從席中站了起來,口中喃喃道:“這才只過了一天、還有沒有什麼首尾要跟?算了,趕緊備車,我要去市中邸鋪看上一眼!”
說話間,她便急匆匆行出中堂,婢女阿歸在後方喊了好幾聲,纔想起來返回內堂換了一身出行的衣裝,而後出門直接跳上馬車,驅令家人速行。
楊家在西京看守產業的鋪員足有數百衆之多,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直接僱傭關中當地人,這些人在楊家產業遭受打壓的時候便已經離散過半。對於這一部分鋪員,楊麗倒也並不怎麼看重,本也不是能夠心腹相托的親信之類。
但是有二十多個從蜀中來到長安的鋪員,他們纔是維持楊家在西京產業的根本。他們有的是楊家族人,有的是家生奴僕,拋開商事上的助力,本身與主家也都情義深厚。
楊麗來到東市一處邸鋪,入門便見一羣人圍坐在一起,雖然精神都非常萎靡,但好在也都沒有什麼明顯的傷病,然後便對坐在中間的兩個中年人作禮道:“七叔,周先生,還有你們各位,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們。”
衆人連忙起身,各自執禮:“如果不是四娘子奔走搭救,至今還在囚中,不知能不能重歸鄉土!”
之後各自坐定,楊麗又問起這些人被監押這幾個月的過程種種,細語慰問,又是難免唏噓。
“這一次宋家刁難我家,用力實在剛猛,獻幣獻女結好神都權貴,打散我家在西京產業,想要借亂謀奪鄉產。幸虧四娘子機警果斷,捨去西京這些外業,我們這些人才能走出牢籠。”
負責西京產業的楊氏族人名爲楊敢,半是慶幸半是心疼道:“這一次四娘子捨去西京過半鋪業,也真是魄力驚人。我們這些家徒任事不夠謹慎才讓對手抓住了機會,本身就有錯在先,主家仁義搭救,才能保住一條性命……”
另一名管事也嘆息道:“西京這些邸產,是主家幾世辛苦積攢下來的基業,現在爲了搭救門徒施給別家。咱們也都感念主家恩德,就算不能在西京再作經營,也要跟隨四娘子歸鄉守住根本。鄉仇勾結外間權貴陷害鄉徒,如此背棄鄉義,決不可坐視宋家橫笑鄉里!”
他們這一唱一和,感慨之餘也是爲了穩定住人心。畢竟這一次鄉仇對手太強大,衆人在監幾個月的時間,免不了會有人生出別樣心思、膽怯之想。
楊麗聞言後則苦笑一聲,嘆息道:“衆位都是勞苦親徒,久事主家,爲了搭救你們,舍盡家財也不值得可惜。但我就算有這樣的決心和事蹟,西京情勢終究不同咱們鄉野,真正能將衆位解救出來的,卻還是別的原因。”
衆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都驚訝有加,瞪大眼望着楊麗。
“你們長在西京行走,觀望情勢要比我更加精通,是明白這些權貴門第怎樣的不近人情。想憑浮財便讓他們賣面,又談何容易啊!”
心裡雖然有些不願承認,但楊麗也不得不據實以告:“這一次家業脫困,還是全仰二兄。他雖然在外遊蕩經年,也不是全無成就,得用貴人門下,乃是如今居在西京的河東大王門下走員,大王擡舉施濟,才能讓你們平安歸來。”
“河東大王?這位是……”
衆人久在囹圄,還不知如今西京喧鬧何事,舊年雖然行走西京,也夠不到最上層的權貴層次,對於這個王號自然是有些陌生。
楊麗聞言後稍作解釋:“這位河東大王故姓李,乃是當今聖皇陛下血孫,本身就是榮寵有加的帝眷,士林之中還極富才譽,可以說是……唉,這些且不必說,你們暫且於此安養,來日是要歸鄉還是要重新在西京鋪陳,還要再謝恩請教之後,再作權度。”
衆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都喜形於色、大感振奮,並紛紛進言該要怎麼攀結貴人、固幸邀寵。
楊麗在席中也是聽得認真,她如今雖然執掌家業,但舊年長居鄉里。今次北上西京,也只是硬着頭皮、滋事膽大心細兼思計靈活,但閱歷仍淺,也實在沒有什麼攀結這種層級權貴的經驗。
但衆人說來說去,無非獻奇進巧的尋常計略,當中或有一些巧妙法門,但楊麗卻沒有多少認同。雖然只是相見片刻,淺談幾句,但她心裡卻篤信這位大王並不同於尋常權貴,尋常故技怕也難邀歡心。
這時候,又有留守晉昌坊的家人匆匆行入,言道:“宅中貴賓來訪,請娘子速歸待客。”
楊麗起身詢問,見那禮帖知是一戶此前苦訪而不得接見的國爵人家,秀眉微微蹙起:“這戶人家主動來訪,莫非是要索求更多?”
長久愁困,她一時間思計難轉,心中雖然有些不樂,但還是匆匆行出上車,急回家宅。到了家門前卻不見什麼賓客車馬,婢女阿歸上前言道二郎待客,已經將客人送走了。
楊麗心懷狐疑,登上中堂,便見二兄楊顯宗正斜臥軟塌,皺眉斥道:“你就這樣待客?”
“你讓阿姜那個惡奴把我抽打得一身傷痛,我不這樣待客,又能怎樣?”
楊顯宗悶聲說道,一邊說着還一邊作吃痛狀。
“這難道不是你自找的?我要不是擔心折損大王門下力用,怎麼會輕易放過你!”
楊麗冷哼一聲,而後問道:“貴客登門,是爲何事?”
楊顯宗從身下摸出一份契文拍在案上,說道:“來送這東西,四妹你幾時把西市這鋪業典送別人?早年我入神都時還在那裡留住幾晚,看着買客興旺,怎麼就……”
“你還有臉說!我一個弱女子,若不敗壞祖業,哪能求見高第!”
楊麗舉手拍在堂兄肩上,楊顯宗痛得直接從榻上跳起來,可見雖然有傷痛,但也絕不像他表現那麼誇張。
“居然送回來了?有沒有什麼留話?”
楊麗拿起契文驗看無誤,先是一臉疑惑皺眉問道,她對這一戶人家印象深刻,因爲這家人最貪婪,兼有族人直管西市商事,卻不想吃到手裡的肥肉居然又返還回來。
如果家人還沒解救出來,楊麗還要懷疑這家人是作態索求更多,可是親信鋪員們都已經安在東市鋪業中。略作沉吟後,楊麗不免眉開眼笑:“莫非又是因爲河東大王插手發話的緣故?”
楊顯宗姿態彆扭的站在一側,聞言後哼哼道:“四妹你操持家務雖然辛苦,但還是要老實告訴你,我家這些雜事,還不值得大王親自過問。漫說大王,就連我……
唉,這些事務也不該告你,只是讓你明白,此前我是不知家變紛擾,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萬事無需你這小娘子操勞。你只道我還將家業典送誰家,之後幾日若不乖乖送回,我自有手段讓他們明白我家不可輕侮!”
楊麗聞言後眉眼一挑,擡眼見到二兄作態欲躲卻又露疼痛狀,不禁面露不忍:“真的有那麼痛?阿姜也是癡愚,連人氣話、真話都聽不出。”
楊顯宗見堂妹神態放緩,心裡也鬆了一口氣,並諂笑道:“雖然身上痛楚,但見能有助家事,心裡也是歡喜的。四妹你責我應當,就算再打一頓……”
“不打了,不打了。”
楊麗擺手笑道:“你這一命,由我收取還是太浪費了。安心從事貴邸,尋暇娶妻生子,就算死也要死在王事裡,阿兄你放心,妻子我都會爲你照料周全!”
說話間,她將那鋪業契書收起,並對楊顯宗說道:“回房換了衣衫,咱們去拜謝大王。”
“可、可是大王準我休假幾日,再說我眼下這副樣子也羞見人,你讓我在家……”
楊顯宗聞言後,登時一臉爲難忸怩。
“讓你在家做什麼?以前讓你歸家你不歸,現在貪你腹大能食啊!”
楊麗眼睛微微眯起,楊顯宗見狀不敢多言,一瘸一拐的走出中堂。
中堂站立片刻,楊麗便又返回房間,將失而復得的那份鋪業契文並其他幾份一同收在一方錦盒中,擡手示意婢女阿歸貼身攜好。
“人衆都已經解救出來,娘子還要虧敗家產?”
婢女阿歸見狀不免好奇,開口問道。
楊麗聞言後則笑起來:“以前確是自折虧敗,現在卻要更作旺計。此番圍困幸解,還不能讓人明白財在勢中?能夠讓我憂困欲死的危險,於顯貴眼中不過尋常一言。千金懷抱於市,自然是要依傍大枝。河東大王清趣高尚,昨日甫見便豪贈園業,可見思計絕不執迷銅、帛浮華。
阿兄乏於長才,無非豪邁見稱,能爲大王所重,自因闊襟能容。但這樣的閒力食客供養多了,雖高貴門庭、不免用度急缺。我家或無別事可稱,唯此一長能補於短。我的拙計,未必能入雅懷,但只要能長在庭前遊走,無患不能入心。”
婢女阿歸雖然聽得很認真,但聽完後卻是一臉茫然,沉思片刻便也喜笑道:“婢子雖然不懂,但娘子總是對的。能有強人包庇,娘子也不必再嚇得昨夜一般、噩夢裡還要請求旁人不要打你。”
楊麗聽完這話,俏臉轉有羞紅,悶聲道:“哼,只有拙於用智的人才會鬥狠角力。項王氣力蓋世,難阻漢業延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