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的得失之對於大唐與吐蕃的博弈,其意義之大無論怎麼說都不爲過。
後世之人哪怕沒有足夠的地理知識和軍事思想,但只要能看地圖,就能感受到吐蕃在兼併了吐谷渾之後所彰顯出來的那種戰略上的威懾。
在地圖上,發起於高原的吐蕃疆域在與吐谷渾連成一塊後,就像是一塊直杵在大唐臂掖、心肋之間的巨石。儘管盛唐時大唐在西域廣闢疆土,與大食角逐中亞霸權,但無論這伸出的拳頭多麼有力,吐蕃始終頂在大唐最薄弱的隴右位置!
吐蕃雖然佔了天時地利人和等多種因素,在高原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統一,但只憑高原之地,並不足以滋養出一個盛極一時的大帝國。
吐谷渾作爲高原與平地的過渡地帶,對吐蕃這個新興的政權而言,就意味着未來、意味着希望、意味着無盡可能!
所以松贊干布走下高原的第一戰,就是進攻吐谷渾。松贊干布死後,執掌大權的祿東贊更將征服吐谷渾作爲最重要的使命。
事實證明這對君臣走對了,兼併了吐谷渾之後,吐蕃才擁有了開創百年霸業的基礎與資格。如果沒有吐谷渾作爲增補,吐蕃即便是走下高原,也難免四處碰壁。
後世闊論大唐強盛,不乏心潮澎湃、激動感慨。但大唐在隴右與西域所進行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其中有將近一半都是在與吐蕃糾纏。
從嶺南到川西、隴右到西域,吐蕃與大唐糾纏兩百餘年,之所以如此有韌性,表現得比任何同時代大唐的敵人還要兇惡,一切的邏輯原點也在於吐谷渾的得失!
就算盛唐之際,大唐極盡擴張開闢、擊敗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可是因爲沒有解決吐蕃這個肘腋之患,一旦局勢發生動盪,吐蕃自吐谷渾故地衝出,截斷隴右,大唐在西域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俱成煙雲,甚至就連關中這一帝國核心之境,都成吐蕃賊騎牧馬之地!
黑齒常之幾次感慨,李潼都聽在耳中,內心感受自然頗爲複雜。
當吐蕃厲兵秣馬、舉國爲戰,降服吐谷渾的時候,大唐軍隊還在跟東北三國死磕,對吐谷渾這個本就不老實的屬國安危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而在征服吐谷渾的過程中,祿東贊也是極盡巧思陰謀,一方面在正面戰場上不計代價的投入,一方面滲透吐谷渾內部、策反吐谷渾權貴。
還有就是不斷的向大唐勢弱,讓大唐忽略其威脅,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還將自己的兒子入質長安,即就是那個最出色的論欽陵。
先當孫子後當爺,祿東贊父子算是用實際行動充分貫徹了這一思路,一旦收服吐谷渾、消化幾年,積攢實力之後,便以吐谷渾爲基礎西出,一戰奪下安西四鎮!
無論怎麼說,李潼也不得不承認,他爺爺李治真的是養虎爲患、縱容吐蕃兼併吐谷渾,給大唐埋下一個幾乎終其社稷始終的心腹大患。
儘管當時大唐主力都在攻伐高句麗,但對吐谷渾方面也並非全無干涉之力。沒有拿下吐谷渾的吐蕃,充其量僅僅只是一個還沒呲出牙的小奶狗。
儘管貞觀時期松贊干布在鬆州就撩了幾句狠話,可他如果敢跟大唐全面開戰,不說幹不幹得過的問題,按照當時高原形勢,可能之後成就霸業的就不是吐蕃,而是當時還未被滅的象雄。
當時的大唐是絕對有能力干涉吐谷渾戰局,蘇定方在搞西突厥的時候,順帶手都能把吐蕃幹個人仰馬翻。可當時的高宗李治對此不夠重視,只是全力進攻高句麗,這給了吐蕃大量的戰略機會,窮攻三年有餘,並籍着吐谷渾親吐蕃的勢力倒戈,纔拿下了吐谷渾。
吐谷渾的體量並不遜於吐蕃,潛力甚至還有過之,所以祿東贊父子索性將大片吐谷渾故地化作封土,這也是噶爾家族能成爲吐蕃第一權門的根本。
大非川一戰,論欽陵投入兵力四十多萬,其中有超過一半,都是就地在吐谷渾所徵發的吐谷渾人。無論此前還是此後,吐蕃雖然權臣豪族不乏,但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大臣或是家族,能夠繞開贊普掌握這麼多的人口與資源!
從長遠來看,高宗時的戰略失當的確是遺禍深重。攻滅高句麗所帶來的回報,遠遠彌補不了縱容吐蕃兼併吐谷渾所造成的損失。
上升到兩大強國層面的戰爭,戰場上的排兵佈陣、戰術取捨包括兵員武裝雖然很重要,但戰場之外的各種博弈同樣重要,甚至那纔是真正決定成敗的因素。
風物長宜放眼量,說句不夠氣勢的話,就算吐蕃這麼兇狠,正面幹不過,鬥命長老子都能耗死你。拼到最後,拼的就是底蘊。當然這也沒有什麼好驕傲的,但這麼一想,起碼心裡有底。
在觀察過白水溝山口附近的地理後,李潼便結束了今日的行程,沒有繼續再往別處巡察。
這一番親臨實地的考察,李潼還是收穫頗豐。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唐軍與吐蕃的廝殺,但起碼更加深刻意識到吐谷渾之地得失對兩國戰事的影響,同時對於兩國攻防形勢也有了一定的瞭解。
高宗時期的故事,想想則可,不必扼腕深嘆,沒出息的人才只會抱怨祖宗不爭氣,既然已經認識到錯誤,那就積極的改正。
搞定東北三國也並非全無意義,須知他眼下需要倚重的黑齒常之還是來自百濟呢。一代人解決一代人的麻煩,真要祖輩啥都做好了,子孫無所事事,也只能淪落爲引頸待宰的米蟲,就像李潼眼中那些關隴勳貴的後人。
起碼眼下兩國形勢,還沒有達到最壞的程度,甚至還要好過開天時期。
盛唐開天時期雖然與吐蕃的鬥爭勝負皆有,但再也沒有發生大非川、承風嶺那樣的大敗,一則是大唐國力日盛、名將輩出,二則是他媽的根本摸不到青海的邊,想進進不去。
眼下吐蕃雖然實際佔領了吐谷渾,但大唐不予承認,而且青海湖東側的海東地區,仍然在唐軍影響範圍中。
而在歷史上,睿宗時期先丟了黃河九曲之地,開元時期連赤嶺的控制權也丟掉了。
當時大唐爲了集中力量應對其他邊患,不得不兩國會盟,約定以赤嶺爲界,承認吐谷渾故地爲吐蕃所有,這纔有了之後圍繞石堡城的幾次攻奪戰。
至於現在,老子承認你祖宗,幹就是!
返回湟源大營後,李潼一衆人簡單用餐,然後便留下幾名重要的將領,商討接下來一系列的軍事計劃。
“眼下兩國圍繞赤嶺,互以遊弈爲擾,彼此各有勝負。但若要舉重兵逼近青海,眼下所控通道仍待開闢,否則大軍出入、斷續不陣,便不能輕啓戰端。”
黑齒常之所說的理由,也是這些年來吐蕃一直不大舉進寇隴右的原因,因爲彼此都不能在赤嶺一線擁有絕對的控制權。
所以,他們雖然立下了兵進青海的志向,但想要實現,還是要紮紮實實的一步步來。
自大非川以來二十多年時間裡所積累的戰略劣勢想要扭轉,當然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旦開戰,很有可能長達數月乃至一年有餘。
未來這一場戰事,最高的戰略目標是控制住吐谷渾境內的青海區域,如果能夠完成,便等於將過半的吐谷渾故地收回手中。
這當然很艱難,但立志如此。至於更現實的目標,則就是控制青海東部的海東地區,將戰線從赤嶺推進到青海並穩定住。
青海便是吐谷渾的精華區域,如果能夠在青海駐軍,保持對吐蕃的侵擾,那麼吐谷渾給吐蕃的補給能力將會大打折扣。大唐有着隴右這個大基地補血,足以圍繞青海跟吐蕃軍隊耗下去。
所以接下來的戰事,赤嶺一線諸烽堡便不能再被動防禦,而是要主動出擊,逐個拔除掉吐蕃設在赤嶺西麓的各個駐點,給大軍開闢出能夠快捷投入戰場的通道。
與此同時,李潼此前的戰略構想偏於保守,所準備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這樣一場註定會曠日持久的戰事,所以需要增加統籌力度,特別是對諸胡城傍武裝的整合。
黑齒常之對隴右邊胡的戰鬥力不抱樂觀,戰鬥力低下還是其次,特別這些人熟知邊事、心存兩顧,不可控性實在太高。
基於這一點,他提出抽調東部諸胡附庸參與到隴右戰事,特別是滅國之後的高句麗遺民,本就大量的分佈在關內道諸州,如今徵發到隴右來,既可以補充兵力,又能避免他們投靠吐蕃。
聽到黑齒常之這提議,李潼心裡一樂,暗覺黑齒常之這提議有點公報私仇的味道,百濟跟高句麗雖然同處半島,但這對鄰居關係卻實在不好。哪怕各自都已滅國,遺民之間怕也難以相處融洽。
儘管具體的戰術上,李潼不會干涉太多,可是具體到人物統籌,還是以他爲主。高句麗遺民幾個頭目跟他關係都不差,而且其遺民李潼也早有用處,用以補充河朔方面與突厥的戰爭,順便制衡鐵勒諸部。
至於抽調到隴右的胡部附庸,他也早有預案,那就是以吐谷渾王族爲代表、內附遷至河曲六州的隴邊諸胡。這些人被吐蕃吞沒、追趕,不得不內附大唐,彼此間俱有深仇大恨,他既然要搞吐蕃,當然也用這些人做打手。
九世之仇,猶可復也,更不要說眼下連一世都沒過。不能記仇則就不能知恩,那些胡部如果不回來出力,直接幹掉沒商量,留着也是養虎爲患。
而且將吐谷渾王族召回來還有另一層意義,可以用給吐谷渾復國的名義號召吐谷渾遺民暴起反抗吐蕃的橫徵暴斂。
這一招此前大唐雖然用過,效果卻不如預期,但今時不同往日。當年吐谷渾王族就是衆叛親離才被逐出國中,向大唐內附。當時吐谷渾民衆新叛,對於舊王思之不疾。而且當時吐蕃還在消化吐谷渾,政令以寬厚爲主。
可是之後隨着吐蕃外寇節奏加快,吐谷渾作爲其重要的兵員與物資補給地、那真是高壓水泵不間斷的抽血,吐谷渾遺民自然是深厭吐蕃。
祿東贊父子經營幾十年之久,到最後欽陵起兵對抗贊普,竟無一人追隨,不得不無奈自殺,可見上下悖離之深。
以前沒用的招,不代表現在沒用。所以李潼要扶個吐谷渾的慕容復出來,用以攪亂吐谷渾的局勢,至於究竟給不給吐谷渾復國,說這個就遠了,有吃有喝得了,要啥自行車!
當然,李潼眼下算計這些的時候,卻沒想到遠在海西伏俟城,正有一人與他想法高度契合,而且行在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