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宋璟管理一個亂民營,真是有些屈才了。
看看營中迎風招展的字幡,耳邊聽着營卒們的唸叨,最後李潼的視線落在一臉認真的宋璟身上,心中如此感慨道。
亂民營這裡的賑撫章程,他倒是看過一遍,但也一直沒有時間實地巡察一番。如今看來,宋璟是真的用了心。只是如此大規模的在營中宣揚雍王,會不會造成這些客民們只知雍王而不知皇嗣?
當然要這樣做了!否則他老老實實呆在神都繼續搞權鬥就好了,又巴巴跑來神都幹什麼?
“做的不錯!”
儘管心裡非常滿意,但李潼臉上也只是一副淡然且稍具欣慰的表情,一邊說着一邊對宋璟點了點頭。
宋璟聞言後只是微笑道:“卑職不敢誇功,若非殿下框架高樹,豈有卑職用功之地。”
說話間,他便引着雍王一行往營中軍帳行去,一邊走着一邊介紹營內目下的情況:“諸營合收八萬六千餘衆,其中將近七萬人都是京郊客民。眼下撫定已近兩萬之數,亂民已經逐漸適治,之後招撫只會越來越快……”
李潼一邊聽着一邊滿意的點頭,對於這樣的效率還是比較滿意的。他的底線是在開春之前將亂民完全撫定,並儘快編入生產序列中去。現在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算起來還算是比較充分的。
姚元崇在聽到這裡後,又忍不住說道:“撫民如此迅速,想必招用野士不少吧?”
宋璟聞言後點點頭,並感慨道:“長安不愧關內人物精華所在,教化頗爲可觀。近日招用民中刀筆事才者,足有五百餘員。雖只文墨淺通,但也能應用案牘。若非如此,編籍造冊、整束營徒等諸事,也不能如此順利推進。”
八萬個人裡邊,挑出五百個能夠識文斷字的初級知識分子,這個比例雖然不高,但也絕不算低。
唐代行政程序其實已經頗爲規範,函文格式都已經有了官定的標準,所以對於胥吏人才的標準也不會太高、基本上只要能熟練填寫數字和讀寫一些簡單文字,差不多就能勝任。
姚元崇一路行來雖然頗有感觸,但也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聞言後便繼續說道:“那這些吏事者只是專注營事、用完則免,還是另有其他許諾?”
宋璟聞言後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雍王殿下,姚元崇則上前一步解釋道:“這並不是殿下的疑惑,我只是要提醒宋參軍你,營外還有整個長安,長安也並非只有這些鬧亂的客民。”
“卑職明白。只是,關中興治本就亟待才力廣事。若只因些許舊劣便將這當中確有庶事長才者棄之不用,反將職用推給不稱職的人選,這也不合長治久安的道理啊!”
雖然姚元崇是他的舉薦人,但宋璟也並沒有放棄掉自己的堅持,只是沉聲道:“卑職只是想,只想給這些人爭取一個機會。卑職選募這些人員,也是務求周密謹慎,能得授用者,他們各自秉性還是不失恭良,多數都是被裹挾入亂,並非主動鬧事……”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進了軍帳裡,彼此落座後,宋璟才又繼續說道:“西京有鄉社名故衣社,於鄉野聲勢頗壯,多爲諸折衝府亡戶集成。卑職近日便細緻探查這鄉社諸事,即便殿下不入營來問,也準備入城詳稟此事。”
李潼聽到這話,眉梢又是一揚,開口微笑道:“這故衣社名號,我也聽說過。帳前諸兵長便不乏社徒,說其社號尚義。我本來也存幾分好奇,打算入城後招見審問一番,只是忙於他事,一時間倒有忽略了。這麼說,宋參軍你對這鄉社已經瞭解頗深?”
“殿下居然也聽說過故衣社名號?”
宋璟聽到這話後,頓時露出幾分驚奇,片刻後才又點頭道:“殿下聽過這社號,倒也並不奇怪。這故衣社捐麻助困,在西京、在關內擁從者都極多,影響頗大。社徒本就多有府兵老卒,有軍中將士入社也屬正常。”
姚元崇聞言後臉上則流露出幾分警惕,並連忙追問道:“這鄉社員衆多府兵,竟連軍中都被滲透?這、這究竟是何人主導?有什麼意圖?西京今次的鬧亂,跟他們又有沒有關係?如今營內又有多少他們的社徒?彼此之間如何號令組織?”
眼見姚元崇如此警覺,李潼心裡倒是一樂,故衣社的這幾個特徵,老實說的確是有點敏感。特別長安眼下大亂新定,必然要更加警惕民間的鄉社組織。
“這也正是卑職要稟告殿下的,這個故衣社的確是不得不察。單單諸營客民,便有其社衆兩萬餘。卑職所選募吏事者,也有近半是出於此社。”
聽到宋璟這麼說,姚元崇更是驀地站起身來,臉色也變得嚴肅沉重:“這鄉社竟然如此勢衆?爲什麼不早報!怎麼能讓殿下涉險入營?”
說話間,他一邊厲視宋璟,一邊就要將雍王殿下拉起來:“客民糾集成勢,殿下千金貴軀,實在不宜於營中長作逗留!”
“姚侍郎稍安勿躁,卑職絕非貪功輕率之類。之所以此前不報,就是爲了瞭解更加深刻,擔心貿然輕作進言,或會影響幕府判斷。”
宋璟見姚元崇如此緊張,忙不迭起身說道:“故衣社鄉勢已成,其所裹挾鄉情更甚西京諸豪室多倍。該要如何處斷,也需加倍謹慎。若能約以律令,西京歸治事半功倍。但若不能容於王法之內,則關內震盪則必更甚此前!”
“如此大事,豈你一人能決?殿下身系之重,又怎麼能……”
姚元崇聽到這裡,神情更顯急躁,望向宋璟的眼神中也帶上了幾分怒意。
他本以爲宋璟僅僅只是在扶助客民的問題上稍顯激進、用力過猛,卻沒想到這傢伙不聲不響居然在營裡還悶了這樣一個大雷!
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敢悶聲不報、一個人悄悄調查。別的不說,若那故衣社徒們果真心存歹念,殿下今日親身入營,一旦鬧亂起來,後果不堪想象!
看着姚元崇一臉怒色的瞪着自己,宋璟也是滿懷苦澀。他真的不是不想報,而是不敢報。
只看眼下剛剛吐露些許資訊,姚元崇便已經緊張成這個樣子,可以想見他若直接將故衣社的存在報上去,幕府那些高級員佐們對此會是怎樣一個態度。
雍王殿下入京前後,已經跟西京那些勳貴人家頗爲交惡,非但引用不到什麼助力,反而還要提防那些人喧鬧鼓譟。在這時候,若將這個隱在的故衣社挑到明面上來,或許就會直接動搖軍心。
一旦城內城外顧此失彼,那麼眼下這脆弱的穩定局面將不好維持。
他也不是看不起姚元崇這些上佐們,但這些人久在南省機要,很難深刻了解那個故衣社所擁有的影響與勢力。
甚至就連他,都是越瞭解越心驚,擔心這些上佐們過於強硬而激發出這樣一股隱藏在民間的力量。畢竟宣撫使竇懷讓前車之鑑不遠,其人到現在還生死未卜。眼下長安雖然聚集着數萬大軍,可也未必能夠完全控制住內外的局面。
看着兩位未來的名相針對自己的暗手所進行的討論,李潼心裡自是暗樂,他一臉鎮定的對姚元崇擺手道:“也不必如此緊張,既然已經入營,索性聽一聽宋參軍仔細講解一番。”
姚元崇聞言後先是點點頭,然後又說道:“殿下安危是重,還是先招一部精軍營外待命。”
“姚侍郎所言正是,卑職若知殿下今日入營,也一定會早作防備。”
宋璟聞言後也連連點頭,他是真沒想到雍王殿下突然入營:“雖然據卑職所見,故衣社徒們鬧亂起來的可能很小,但殿下入營,實在不可輕慢!”
見兩人都這麼說,李潼心裡忍着笑擬定一道軍令,着軍士往左近抽調一軍三千人馬營外待命,然後才又對宋璟說道:“繼續說。”
“卑職察知這故衣社,是在城西延平門外大營……”
宋璟將思緒稍作整理,然後便講起他所瞭解的故衣社情況。
故衣社在城中集衆數萬,接着又響應軍令大批出營,存在感是極大的。李潼之所以沒有主動提及此事,也是在等着屬下進行彙報,畢竟他也不好直接跟故衣社搭上線。
“故衣社徒言則宣義,行也不失謹守。其於西京社衆數萬,只是偏守幾坊,並未參與鬧亂。此事卑職也多方求證,證實無疑。軍命宣達入城之後,其社徒便積極響應入營。若此社也有聚衆謀亂之心,恐西京鬧亂更甚倍餘……”
姚元崇聽着宋璟的講述,神情也在逐漸轉變,並沉吟道:“無論是否真的尚義自守,但鄉野集成如此聲勢,終究是一大患!關內失治年久,遊食集聚自救,就算情有可憫,但既然如今殿下已經入鎮關內,那就決不可再縱之法外!宋參軍你既然瞭解頗深,有沒有策略將之歸入治中?”
“卑職已經初步接觸其主事諸人,若殿下願意屈尊召見,卑職願爲引見。但究竟該要如何引用,還憑殿下並諸上佐權度。卑職唯有一言,此社士力大有可用,不必以非法視之。若能妥善招撫,則西京定勢不遠!”
宋璟又擡頭望着雍王殿下,一臉認真的說道。
“那就見一見,明日崇仁坊王邸,將人引來。”
李潼先作思索狀,然後又點頭說道:“此事未有定計前,還是先要保密,以免再生枝節。”
他倒不是有意瞞着兩人,不過憑他的身份,如果真暴露出自己纔是故衣社的話事人,那就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了,在創建故衣社這件事情上,他註定只能做一個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