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奴,巽奴!準備好沒有?咱們一同出門入朝啊!”
凌晨剛到丑時,李潼起牀梳洗未久,還在邸中用餐之際,一身五品朝服的李守禮便風風火火衝了進來,看到李潼坐在食案前正端粥慢飲,頓時一臉的不可思議:“朝時將近,路途遙遠,你還有心情在家慢食?”
“千里求官,只爲衣食,上朝就不需要吃飯了?”
李潼擡頭乜斜他一眼,繼續低頭喝粥:“瞧你這毛毛躁躁的樣子,又不是沒有入禮朝參過。”
“這一次怎麼相同!以前都是白身出入,這一次可是真正例朝,退朝後還要入廨會見同僚呢!”
李守禮一臉的急不可耐,上前推着李潼肩膀:“快點,快點,不要磨磨蹭蹭,我這裡早已經準備好了乾糧古樓子,咱們邊走邊吃,不會誤事!哈哈,我還多帶幾份,要能遇見大兄,也分他一份家食果腹。”
說話間,他已經擡起系在腕上的鼓鼓絲囊,裡面散出濃郁的羊肉餡餅的香氣。
李潼被催促不過,兩口將瓷碗裡粥食飲完,待到舉步行出房間時,才又不解的看了李守禮一眼:“你一個東宮五品,又不是例朝常參,湊什麼熱鬧?”
“啊?我不需要常參?”
李守禮聞言後便愣了一愣,轉又有些不解並不忿:“爲什麼我不屬常參?那我起得這麼早……”
“既然都起來了,那就同行,早早入廨,也能給上官留一個勤勉印象。”
李潼轉頭拉了這傢伙一把,順勢將那食囊取到自己手裡來,掏出一張溫熱餡餅邊吃邊走,看着夜幕深重下幾點星光,不免感慨當官也並非全是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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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朝較之望朔大朝要提前將近一個時辰,這是因爲唐代百官通常辦公時間只到正午,午後除了直堂留守官員之外,剩下的就可以下班了。如果常朝不作提前,基本上退朝後就下班了,正常的辦公時間都沒了。
在李光順和李潼先後得官之後,幾日前李守禮也終於得到人生第一個官職,倒是沒有超出常例,五品的東宮官太子洗馬。這讓李守禮興奮得不得了,幾天來一直在念叨這件事,迫切想要履新上任。
行出王邸後,早有家人從馬廄中牽來坐騎門前階下等候,李潼幾口吃乾淨了餡餅,翻身上馬。李守禮還在碎碎念爲啥不讓他上朝,但見狀後也忙不迭上馬追行上來。
八月後幾場初秋降雨,使得都邑內道路有些泥濘,但王府門前自有河沙墊道直通坊外,可以保證車馬不入泥濘之中。這就是所謂的沙堤,只有在朝宰相高官才能享有的待遇。
《唐國史補》有載,凡拜相,禮絕班行,府縣載沙填路。自私第至於子城東街,名曰沙堤。這一傳統到了宋代還有保持,龍樓鳳閣九重城,新築沙堤宰相行;我貴我榮君莫羨,二十年前一書生。
李潼兄弟們自然不屬宰相高官,邸前鋪設沙堤也是加恩榮寵的一種。這一條沙堤自王邸門前延伸出坊,轉入永通門北一橫街,到了尊賢坊外,便與另一條沙堤匯成一道。而這一條沙堤,便是新拜宰相的楊執柔專屬通道了。
很多時候,優越感都是對比出來,人無我有便覺高人一等。
對於行慣後世柏油馬路的李潼而言,即便特鋪的沙堤,行走起來也並不感覺多舒服,可是當轉入定鼎門大街,所見許多上朝官員衣襬下泥星點點,坐騎四肢更是塗污嚴重,那種自豪感真的是讓人心曠神怡。
兄弟兩人策馬並行,很快便抵達天津橋南,下馬過橋之後,李守禮一臉幽怨的在宮使導引下、往皇城左掖門行去前往東宮司經局。至於李潼自然是入端門而後趨行列班,準備上朝。
雖然表面上不如李守禮那麼急切,但是第一次以職事官的身份參與朝會,李潼心裡也是充滿了期待。
他自班左趨行,視線也在打量着仍在列班的朝臣們,沿途行來,不乏朝官對他或拱手爲揖、或含笑示意,已經不再像此前那樣出出入入一個小透明的狀態。
所以大丈夫還是應該居高位、握大權,以前的他雖然得以郡王身份列前班、預大朝,但除了血脈所帶來的岌岌可危的尊貴之外,本身一無可誇,哪怕是尋常卑品供奉官,都可以對他不予理會。
可是現在形勢又有不同,他如今官居四品,有了實實在在的職事在身,鐵打的官廨、流水的官員,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歸在少王屬下任事任勞,即便不作深交、只求一個面緣,該保持的和氣還是要保持。
常朝乃是因事際會、以職列班,就是說李潼雖有着一品郡王的爵位,但在班列中也僅僅只能位列麟臺官長之後,不能逾越本省官長位前。
麟臺監同樣也是三品大員,位在肅政大夫並九寺卿之前。李潼官居麟臺少監,班列也位於諸寺少卿之前。這樣的班列,也體現出麟臺秘書省之清貴。
但是由於本身爵位高貴的緣故,李潼除了低在本高官官麟臺監之後,對於其他諸寺大卿就沒有禮讓的需要,可以直接班列於麟臺監後,因此位置也是非常靠前。
麟臺監名沈君諒,六十多歲,身材不是太高,頗有幾分鶴髮童顏、道德高士的風采。其人曾在垂拱初年短暫任相,之後數年宦海浮沉,到如今居此清望之職,頗有幾分樂天知命、恬淡自守的味道。
前日李潼前往麟臺受任,已經見過麟臺諸官佐,此時看到大監沈君諒已立班中,便徑直上前見禮。
如果強論起來的話,他與沈君諒這個上官還有一層親誼的關係。沈君諒爲湖州武康人,即就是南朝江東世族中的吳興沈氏,而李潼的母族同樣也是吳興沈氏。
不過這層關係也只是一個閒話談資而已,誰也不會過分當真,畢竟世家大族本就傳承悠久、族支衆多。特別這些南朝士族入隋唐之後,或是爲了各自前程、或是躲避災禍,早已經轉遷各方,彼此之間親緣更加淡泊。
“大王宗枝清俊,驟入朝參,能否耐此星月勞苦?”
見到少王入班,沈君諒也對他點點頭,神態很是和氣,主動邁前一步給少王騰出身後的班列位置。
“既然入職,便專臣事。恩祿厚享,踵跡先哲,寶雨區區後進,淺薄之徒,怎敢誇勞。”
李潼一邊笑着回答沈君諒,一邊又對後方的左右肅政大夫楊再思與李嗣真頷首致意,這才步入前班立定。
基本上能夠混到這一步,也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臣子。此前望朔大朝,李潼身前好歹還有二兄李守禮爲伴,可是現在一個年輕俊美的小鮮肉混進一羣老傢伙高官羣體中,感覺總有些怪怪的。
不過好在前後班列者都不是什麼棱角分明之類,如沈君諒早被多年宦海浮沉耗光了銳氣,只是與人爲善的混日子。
至於後邊的楊再思,本爲尚書省郎官,之所以能夠升任左臺肅政大夫,還是因爲沾惠於少王。其人算是第一批反應快速、響應寶雨經祥瑞的廷臣之一,上表誇稱瑞經,因是得攫。
所以在見到少王入班之後,楊再思反應也很是熱情,主動退後一大步,袍帶都掃到班列其後的右臺大夫李嗣真,並擡手虛引,聽到少王謙言更是擺手說道:“大王實在太謙虛了,生人材質、稟賦有差,積年齒之功,得勤懇之能,諸公是也;衝幼早慧,玉質天成,大王是也!”
李潼雖然也知楊再思是一個乏甚節操的人,但聽到一位憲臺三品大員如此露骨的吹捧自己,心裡也是有幾分美滋滋的。
只是不待他開口迴應,前班卻又響起一個稍顯唐突亂禮的叫喊聲:“大王已經來了?某已候你良久,怎麼停在微班?速速前行並立!”
口氣這麼大,將三品班列都視作卑微的,不用說只能是薛懷義。李潼側首班外向前望去,便見滿面紅光的薛懷義正在宰輔班前向他招手,因其一番舉動,前後人衆也都紛紛望向二人,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微妙且尷尬。
李潼也有些無奈,擡手指了指前後班列,並作一個自己安列在此的手勢,但他身後的楊再思卻已經擡手虛引並笑語道:“大王與薛師深情篤交,併爲人間秀枝,實在讓人稱羨。”
李潼聽到這話,臉色更是一黑,強忍住纔沒有瞪向楊再思,心中卻已經腹誹起來,你們全家都秀枝!你這麼羨慕咋不把薛懷義這秀枝折去插自家婦人!
前方沈君諒也對李潼點點頭,說道:“大王不必囿於事班,不妨直去。”
薛懷義還在那裡擺手招呼,李潼也不想引人側目過甚,又對沈君諒告罪一聲失禮,然後才邁步疾行上前。只是當他行過一衆文昌尚書班列時,又聽到夏官尚書武三思幾聲輕微邪笑。
薛懷義從來也不是一個關心他人感受的細膩人物,更不覺他這一番亂班叫喊讓人反感,甚至可能早有御史已經在暗戳戳打腹稿參他亂禮了。
“幾月前與王悽慌話別,幾知今日併爲都邑時流榮耀?”
待到李潼行至面前,薛懷義哈哈大笑,擡手拍着少王肩膀,一臉老大哥的欣慰並自豪。
感受到周遭不少異樣目光,李潼更覺頭大,只是擺手乾笑道:“薛師播威塞邊,是真正慷慨事蹟。寶雨闕下偶得小幸,怎敢比美。”
薛懷義聽到少王自稱其名,眸底閃過一絲不自然,並下意識瞥了班中武三思一眼,轉又哈哈笑着拍住李潼後背將他迎入班中。
李潼將這些細節收在眼底,心中又是一嘆,看這架勢應是人生不再如初見啊。形勢不同,他與薛懷義的關係怕是不能再如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