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載黃國公李撰書越王李貞:內人病浸重,當速療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說的淺白點,咱家這老孃們兒病得越來越嚴重了,得趕緊治療,如果再拖到冬天,恐怕她得瘋。
李唐宗室起兵作亂,李潼早有預知,對此並不感到驚訝。不過聽到掌直徐氏說武則天移駕貞觀殿,倒是讓他頗生聯想。
洛陽太初宮,主體有三大殿,貞觀殿位於已經被拆掉的乾元殿後方,屬於大內核心區域,唐高宗李治正病逝於此。
武則天在這一時刻從大內之外的上陽宮移駕貞觀殿,除了將自己的安全託於更加心腹的北衙禁軍之外,應該還是意圖發揮高宗李治的政治遺澤,遍告洛陽羣臣,她與她的兒子李旦纔是高宗皇帝的真正繼承人,作亂的宗王是在與整個國家爲敵,而非僅僅針對她武則天一人。
對於這一場本就鬧劇的叛亂,李潼沒有任何期待與好奇。但在得知叛亂髮生之後,心情也隨之紛亂起來,思緒飛轉,思索自己能夠在其中獲取到怎樣的機會。
武則天雖然移駕貞觀殿,但實際上卻是住在西側的仙居宮,與李潼一家所居的仁智院之間只隔着一道宮牆與兩座宮院,彼此之間有引自九洲池的內苑西渠連接。
換言之,如果武則天日常飲用九州池水的話,李潼只要在西渠撒上一泡足夠濃稠的尿,就會被下游他那奶奶喝到,物理距離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接近。
但距離拉近了,並不意味着李潼就能有機會見到武則天。
隨着武則天入住仙居院,周邊宿衛兵力也得到了極大的加強。西側的千步閣,原本只有二十多名羽林禁軍日常值宿,可是現在卻增加到百餘人,而且並不只待在千步閣廊道,每天還有幾次巡邏經過仁智院南側的竹林宮徑,有時候李潼站在院內甚至都能聽到牆外的甲戈碰撞聲。
宮城與隔城之間的宮牆左右,也架設起了幾個強兵駐守的垛樓,甚至架起了線條猙獰的強弩。可以想見無論任何人想要冒犯宮禁,必然是被亂箭攢射的下場!
周邊宿衛力量的增強,也打破了仁智院原本被遺忘的冷清,有的時候日常食材運入院中,都殘留着被翻看檢查的痕跡,不用說自然是在外巡邏的御林軍手筆。仁智院的氛圍也變得空前凝重,宮人臉上常有慼慼惶恐姿態。
這樣凝重的氛圍,也讓李潼打消了藉機生事的念頭。且不說他根本見不到武則天,就算見到了,也不知該要怎麼做,又要達成怎樣的目標。
這期間,上官婉兒倒是來了一次,卻也不是特意來見李潼,而是拜望太妃房氏。當時兄妹幾人都在房氏居舍,上官婉兒行入後也只是對日常起居需求稍作詢問,言辭中不乏安撫,但也沒有透露出更多訊息。
李潼坐在下席,看到上官婉兒刻意迴避着他的目光,似乎還沒有從《雨晴》詩所帶來的挫敗羞澀中走出,不免一樂。眼下時漸入秋,他腦海中倒是不乏賦秋詠蟬的佳作,只是很明顯眼下並非適合鑑賞的時刻。
上官婉兒旋來旋去,沒有久作停留。不過她這一次的來訪,倒是讓心有餘悸的房氏安心許多,不再每天憂悵不已、惶惶不可終日。
李潼倒是有心勸解一下嫡母,武則天目下正忙於平叛定亂,根本沒有精力顧及他們一家,實在不必因此惴惴不安。但又想到李家宗王作亂還是小事,很快就會被平定,但由此而衍生出來的血腥清洗纔是真正的大危機、大考驗,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如何安慰。
平靜的生活雖然被幹擾,但生活的日常內容卻沒有多大改變。活動的範圍仍然只侷限在院舍之內,房氏除了每天講解《禮記》並檢查李潼的策文課業之外,又增設了新的教學內容那就是日常的禮儀,尤其一些叩拜奏對的禮節,大概是覺得太后有可能召見他們一家,唯恐兒女們御前失禮。
這些禮節中,尤其讓李潼感到不自在的就是用於謝恩的蹈舞禮,擺臂搖胯,類似後世的鍋莊舞。
每每練習起來,總讓李潼心生一股難言的羞澀,尤其一想到朝堂上那些老胳膊老腿的公卿老臣還要蹈舞謝恩,總是忍不住噱意暗生,並好奇終唐一代有沒有人因此閃到老腰或是摔斷腿腳?畢竟年紀大了,難免腿腳不靈活、骨質疏鬆之類的老年病。
這禮節雖然看起來有些滑稽,但卻是件挺嚴肅的事情。此前就有大臣在拜見之後忘記蹈舞,而遭到接連的貶謫。或許只是政治打壓的藉口,但既然能被用作藉口,可見這禮節也是不乏莊重色彩。
但危險總是不期而至,很快李潼便遇到了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一個大危機。
李潼吃過晚飯回到自己居舍,不久之後天色便黑了下來,他也沒有讓宮人在室內張燈,丟下手中書卷便入內登榻而眠。這也是太妃房氏近來定下的一樁規矩,交代院中諸人,晚上如果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儘量不要點燈,以免引起太多沒必要的關注。
可是李潼剛躺下沒多久,便聽到舍外傳來窸窸窣窣腳步聲,不旋踵宮人入內低語言是他的大哥李光順來訪。
聽到這話,李潼不免心生好奇,披上一件氅衣落榻行出,模糊中看到幾條人影立在廳中,並聽到李光順略存謹慎的聲音吩咐宮人:“不必張燈。”
“大兄是有什麼要緊事情?”
李潼心情隱有幾分緊張,他知這個兄長素來小心謹慎,對嫡母房氏的命令絲毫不敢違背,入夜後出門來訪,必然是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不容拖延。
“入內詳談。”
李光順上前拉住李潼的手臂便往內室行去,這模樣不免讓李潼心絃更加繃緊,吩咐同樣聞聲而起的鄭金帶着宮婢嚴守廊下,不準人隨便靠近過來。
內室中漆黑一片,唯有閣窗打開後透入一點微弱月光。李光順坐在陰影之中,這才低聲說道:“近來內廚發生異兆,爲恐娘娘心憂,我不敢告知旁人,但這件事又奇異過甚,我自己實在不能處斷周詳,只能趁夜來問三郎。”
自從侍婢珠娘被成功尋回後,李光順對李潼的信任逐日攀高,更覺得這個三弟似乎有着他們兩個兄長都不具備的才智計謀。所以在遇到了讓他感到爲難的事情後,便第一時間想到要找李潼商議。
說話間,李光順在懷中摸索片刻,很快摸出幾片東西擺在了小案上,並向李潼解釋道:“近來內廚食材,頻有布帛雜片匿在其中。珠娘治廚事,三日前已有所覺並歸來道我,開始我只以爲是經事宮人大意疏忽,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日日如此,到了今日,帛片上竟有筆字勾劃顯出……”
李潼聽到這話,心內頓覺悚然一驚,只覺一股濃厚的陰謀氣息撲面而來,張口便問:“什麼字?”
“丑三,我估摸應是丑時三刻的意思。”
李光順一邊說着,一邊將幾張布片推到李潼手邊。
房間中光線幽暗,並不適合仔細打量。李潼起身將布幔遮住窗隙,又拿來幾張紙疊起捲成一個簡易燈罩,這纔將蠟燭點燃,務求光線不外泄,只是房間中氛圍頓時就變得鬼鬼祟祟起來。
藉着燈燭光線,李潼先拿起那有着字跡的布片端詳片刻,布片巴掌大小,多有皺痕,上面果然歪歪斜斜勾出“丑三”二字。
字跡潦草且非墨書,像是手沾塗料匆匆勾劃。布片材質則是尋常的白紵布,這種布料粗糙耐磨,用途廣泛,居室的帷幔、宮人的衣袍包括禁軍的甲衣內襯都會用到。邊緣裁剪整齊並無抽絲,明顯是利器裁割而非手撕。
李潼再仔細查看其他的布片,同樣沒有發現什麼明顯且有效的訊息。最重要的兩個訊息,一是布片上的字跡,二就是這些布片的來源。
“丑三”二字的含義,李潼比較認同李光順的判斷,應該是標註時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含義,總不能說他們兄弟三個都是醜貨,這明顯是說瞎話。
布片是加載在尚食局食材送入院中,接連不間斷的被發現,很明顯是有意爲之,要向仁智院傳達某種資訊。食材由尚食局準備,具體究竟有什麼人經手並做此事,被幽禁在仁智院的李潼實在無從判斷。
但仔細分析一下,此前沒有,只在最近幾日發生。而仁智院外最近發生最大變化,便是隨着太后移駕禁中,周邊宿衛力量大大增強,多出許多羽林禁軍軍士,且這些禁軍軍士開始檢查送出仁智院的食材。
由此便可得出一個最直接的判斷,此事應該與那些近來增加的禁軍軍士有關,甚至可以直接鎖定負責檢查仁智院食材的那一批禁軍士卒。因爲只有這些士卒做手腳,纔可以確保不會在中間環節被人發現且截留,將訊息送入仁智院中。
李潼將他的分析簡單道來,李光順也點頭認同,這些他此前也有想到。但眼下最讓人好奇且想不通的,就是對方做這些手腳,究竟意圖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