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州雖然地處沃野平川,但也並非完全的無險可恃,州境內河渠橫行,澤野連綿。特別是位於州境西南的滱水與滹池兩大河流夾谷並行,成爲地域內天然的分界線,也是瀛州州治河間得名之所由來。
如今,隨着契丹入寇瀛州,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澤野也就成了雙方人馬交戰廝殺的地點。而這些交戰發生的地點,也因爲戰略價值的高低,戰鬥發生的規模與烈度也各不相同。
這其中,位於定州與瀛州交界線之間的安平、饒陽等地,是彼此交戰最爲猛烈的地區。唐軍方面以此前抵達定州的李湛所部爲主力,並有將近兩千名附近鄉邑義勇隊伍配合作戰。
契丹在這方面投入的卒員那就更多了,叛軍主力部伍本就已經推進到了據此不遠的河間,若再繼續南向,勢必要衝破唐軍在這一線的阻撓。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華所在,對於叛軍自然也就擁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灘附近,多有臨時挖掘起來的戰場壕塹,便是雙方交戰的最前線所在。此時在河灘附近,鼓角聲不絕於耳,雙方甲員縱橫衝殺,每一刻都不斷的有兵員負傷乃至於陣亡。
唐軍方面,俱是關西老卒,自主將李湛以降,衆將士器械精良,戰意高漲,戰場上控弦如風、揮刀如電。而對面的敵軍們,實力同樣不俗,諸契丹豪卒們髡髮文面、狀如厲鬼,各舞器杖,來去迅猛,與唐軍交戰於此河濱之地,竟能不落下風、使得戰鬥一時間成膠着之態。
契丹雖然胡名不壯,但也是東胡中的大部族。特別是隨着東突厥與高句麗這兩大強權相繼覆滅之後,東北方面的邊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契丹作爲較早投靠大唐的東胡部族,依附於大唐的東北羈縻秩序之下,勢力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特別是如今作爲部落聯盟首領的大賀氏,早在貞觀初年便獲得了大唐所賜給的旗鼓威器,並在大唐對外用兵、特別是攻滅高句麗的前後戰事中積極參與,是東北方面一支戰鬥力頗爲可觀的胡部僕從軍。
但胡虜向來畏威而不畏德,隨着本部勢力壯大起來,契丹也漸漸失去了以往的恭順。早在高宗顯慶年間,契丹便夥同奚人作亂於東北。
不過當時突厥已經覆亡,大唐與吐蕃的矛盾也並未激化,針對三韓的戰爭纔剛剛開始。當年這一場叛亂無異於以卵擊石,很快就遭到了鎮壓與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領李盡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爲契丹新的頭領。
畢竟當年大唐真正的對手還是高句麗這種海東大物,契丹所處又偏遠荒僻,爲了能夠讓東北快速穩定下來,從而給東征高句麗提供一個基礎,大唐對於這一場叛亂也沒有深作追究,僅僅只是將挑釁羈縻秩序的兩蕃首惡除掉。
隨着高句麗被攻滅,大唐在東北方面軍勢有所收縮,尤其是與吐蕃之間的戰爭進程不夠理想,對於東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減弱。
之後東突厥餘孽復國,鬧亂於漠南之地,而大唐隨着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鬥與內亂中,這也給了東胡這些部族們更大的發展空間。契丹這一次的叛亂,可以說是東北羈縻秩序長久失治的一個惡果。
東北方面的隱患已是常年久積,偏偏相王當國的時候、對此乏於一個清晰的認識,認爲這些東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順可用的力量,竟然試圖在幽州開闢一個狙擊突厥的新戰場。大量人物聚集於幽州,軍事所託非人,讓契丹幾乎盡奪幽州所積存的物資。
年初幽州這一場叛亂,給了本就因實力壯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貴的物資之用。特別是大量甲械的丟失,讓捲土重來的契丹軍衆甚至都擁有了不遜於唐軍精銳的武裝水平,這也給倉促北進、狙擊契丹的唐軍作戰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河灘處這一場戰爭,旨在搶奪滱水上的一個渡口。饒陽與安平之間,水陸匯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運節點。此境舊稱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鄉。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軍抵達定州安平,傳告鄉野要於城中召見諸地望名流。但是由於洛陽政變的緣故,這些地表豪族們對於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鄉境之內還待觀情權衡。
鄉戶們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於諸鄉邑之間,隨着契丹叛軍推進到了瀛州,便給那些叛軍提供了寇掠鄉野的便利。多處鄉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軍們也因此聚斂到了大批的財貨物資。
這麼多的物資想要安全運輸到後方去,河渠運道無疑是最爲方便的路徑。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變作戰方針,憑着強大的機動力與野戰能力沿河狙擊契丹那些臨時的倉儲與渡口。
戰鬥最開始的時候,由於契丹前路人馬整體戰鬥力與武裝水平還比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進勢如破竹,讓他們不夠警惕,因此唐軍在沿河據點的狙擊方面接連得手、斬獲頗豐。
初期的戰鬥比較順利,這也給李湛這一路人馬提供了珍貴的物資給養。他們這一路人馬五月初才渡河北進,沿途忙於撲滅諸州騷亂,一路行軍而來,在糧草物資方面則就不免不夠周全。
此前李湛抵達安平傳見鄉境諸家,本就是希望這些地方豪族能夠捐輸一批錢糧以補充大軍耗用,結果卻遭到了牴觸與抗拒。
如果不是從契丹手中搶奪到一批物資,眼下只怕也已經無以爲繼,必須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資供給才能繼續北上。
本來是境內作戰,結果反而還不如契丹這入寇賊軍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們捂緊自家倉舍,官軍甚至還要從賊軍手中搶奪物資,才能獲得繼續戰鬥下去的力量。
想到這一點,官軍上下也都鬱悶無比。但大敵當前,也無需深究這些細節。作爲抗敵主力的關西軍衆們,相信朝廷、相信監國元嗣殿下一定會給他們一個說法。若非這一點信心,老實說眼下官軍鬥志真的無從保障。
河灘西側淺坡上,李湛將旗豎立於此,眼見到下方戰場上戰事膠着,眸底也是焦躁閃爍。近日連番交戰,他明顯感覺到契丹軍隊的戰鬥力越來越強,甲械越來越精良,這說明契丹已經逐步在將精銳向此調度。
此時的戰場上,雙方參戰之衆數量彷彿,甚至契丹方面兵力還要更少一些,但官軍反而隱隱落在了下風,幾次旗鼓傳令試圖脫戰輪換,但都被那些契丹軍衆們緊緊黏綴着,不能脫離戰場重整陣勢。
官軍如此弱勢,一方面在於連日奔波作戰、幾乎不得休整、人馬戰鬥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則就在於此番參戰的契丹卒衆也不是弱類,一個個悍勇有加,髮辮間金絲纏繞,甲械配給更是一擬唐軍一線作戰部隊。
這一路人馬也有一個專稱名爲曳落河,於東胡語中意爲健兒、壯士。唐攻高句麗戰事中,所動員的胡部僕從與城傍當中便有契丹與奚部的曳落河參戰,但當時尚且員衆不多,僅僅作爲豪酋親隨,沒有獨立建制,戰場上也乏甚表現。
可是在這一次契丹叛亂中,以曳落河相稱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來,最開始的交戰中還僅僅只是作爲兵長統攝部卒,然而這一次卻有將近兩千名曳落河士卒參戰。
這些曳落河卒衆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勇猛兇悍,弓馬嫺熟兼武裝精良,一俟出現在戰場上,所表現出的戰鬥力遠非尋常胡卒能比。
若這一路唐軍新進參戰,當然是不畏與之角勇爭勝,可是連日作戰下來,人馬狀態都有下滑,沒能在交戰伊始便將之快速擊潰,隨着戰鬥時間的拖延,人馬體力上的劣勢便體現的越來越明顯。
突然,戰場上異變再生,有一名兇悍的胡將手舞大椎,接連擊破數員戰場上唐軍士卒的阻撓,竟匹馬單身的直向唐軍後陣衝來。
“某松漠府何阿小、無上可汗帳前先鋒,坡上唐將可敢來戰?”
衝破阻撓後,那胡將形態更加的張揚恣意,策馬壓線沿軍陣前遊走呼喊,揮舞着臂膀連連指罵邀戰:“無膽鼠輩,可敢來戰!”
眼見到這一幕,李湛已是臉色鐵青,擡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隊,直向那胡將衝殺而去,胡將見狀後大笑而走,復入戰陣匯合部伍繼續鏖戰起來。
受此挑釁,李湛自然氣不能忍,回頭看了一眼從前日忙碌至今,民夫們剛剛在河面上架設起來的護河水柵,這也是契丹賊軍此番作戰想要攻奪破壞的目標。
“着令諸民丁各自浮板過河,不需再等候官軍!軍中剩矢發給射生手,放棄渡口,隨我殺賊!”
心內掙扎權衡一番,李湛開始下馬披甲並沉聲說道。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只在於那胡將的陣前羞辱激將,也是結合戰場上形勢、已經沒有信心守住此處渡口。
畢竟此處渡口除了河道狹小之外,沿河幾乎無險可守。強留於此繼續交戰,只會讓將士更加疲憊,乃至於會有全軍覆滅於此的危險。
聽到主將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沒有參戰的諸將士們也都默默整裝。民夫們眼見此狀,各自也都悲慼不已,但勢不能勝,再作勉強也於事無補,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於是便陸陸續續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對面泅渡而去。
但在諸民夫之中,仍有幾十名青壯強留不願離去,更有人一臉激憤的衝入甲兵隊伍中大吼道:“鄉義有勇有力,願隨將軍激戰殺賊!死則死矣,絕不忍見賊胡害我鄉土卻悖道遁行!”
“閒餘器械戰馬,分給他們。”
李湛聞言後便隨口說道,擺了擺手然後便在士卒扶助下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那些激動請戰的鄉勇們,又說了一句:“官軍自有陣法技變,爾等能殺則殺,能走則走,勿亂我陣!”
說完這話後,李湛便將馬腹一夾,馬槊橫端於前,率先向坡下戰場衝去,同時口中大吼道:“賊將勿狂,某唐家忠勇,取爾狗命!”
淺坡上數百唐軍此時也戰陣初成,前方几十精騎與主將並端馬槊形成鋒陣,後路則有幾十名射生控弦引弓遙指,隨着槊鋒所指,箭矢脫弦先入賊陣,霎時間便將敵軍陣伍攢射出一個醒目缺口。
李湛等持槊前鋒衝入敵陣,繼續將缺口進行撕裂,後路自有持刀甲士們揮砍撼動敵陣。因此一路生力軍的加入,整個戰場都受此衝擊而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先前久困戰陣中的將士們所受壓力銳減,終於得有空隙向戰場外圍轉移去,並試圖追趕上後軍入陣的陣尾,對敵軍進行有力的絞殺。
“阻住唐軍匯合!”
此前陣前叫罵邀戰的胡將何阿小這會兒卻並不理會方新入陣的李湛,而是率部儘量的走避鋒芒,意圖將快要脫戰的唐軍重新拉回戰圈中來。可見這胡將也絕非有勇無謀,而是滿滿的兇惡狡黠。
隨着唐軍盡數入戰,對陣契丹軍衆也開始繼續往戰場上增派兵力。
雖然在一開始的戰鬥中,契丹投入的兵力並不如唐軍多,但在整個戰場上,仍然是以契丹兵力爲多,除了將近兩千名曳落河精卒之外,還有兩千步卒並千數名車兵。此前唯以一千五百名曳落河參戰,另有五百餘衆與後軍一同在陣後待戰。
現在終於把唐軍於此所有兵力給壓榨出來,契丹賊軍自然也就沒有了再留手的必要。這當中五百名曳落河甲士也如唐軍一般直向戰場投入,另外的步卒與車兵則沿戰場外沿快速穿過,要將唐軍此前所留守的渡口先搶奪過來。
此時的戰場中,唐軍將士俱已陷入惡戰之中,即便是見到契丹軍衆有此意圖,也已經根本沒有閒力去進行阻止。
李湛等人的加入,還是給正面戰場上形勢帶來了一定的轉變。
他們這留於陣後的幾百軍衆勉強還算是一股生力軍,戰場上的賊軍曳落河也是經過了一場激戰的消耗,離合應變難免有些遲鈍,在李湛等人左衝右突的衝擊之下,戰陣逐漸開始變得散亂起來。
但有一點比較可惜的是,由於這一路唐軍主要是輕裝配給,專精破甲的重械實在不多。而參戰的曳落河軍衆甲防精良,使得唐軍所直接造成的殺傷力不足,從而導致敵軍雖亂但卻不崩,眼見又要陷入此前那種纏鬥的戰鬥節奏中。
特別是隨着敵軍另一路幾百衆由側翼插入了戰場中,使得前後兩路唐軍首尾匯合的嘗試落空,原本戰陣中的唐軍將士們被後方緊追不捨的契丹軍衆迫出戰場的核心,兩部人馬各自爲戰,沒能達成一個有效的配合。
但在李湛決定放棄渡口水柵的時候,戰場上的這一點劣勢便也不再致命。畢竟唐軍主要還是機動離合之軍,此前是既不能破陣、又不能脫戰,所以被困在戰場中進退不得。
可現在既然已經放棄了守護的目標,唐軍全力脫戰,一時間也非契丹賊軍能阻。畢竟隨着契丹軍力投入,戰場上的契丹騎兵還要策應保護正向渡口快速移動的步卒,做不到全力追擊,也讓唐軍所承受的壓力銳減。
“向西南轉移,整軍再戰!”
將戰場上的軍衆解救出來之後,李湛也沒有再試圖繼續回攻糾纏,而是率部向南方進行轉移。
此處渡口不守,並不意味着這一區域的戰爭就結束了,只要保全眼下的實力,那契丹賊軍的活動便始終遭受限制,並不能肆無忌憚的將所寇掠到的錢糧物資向後方進行轉移運輸。
“車兵圍起渡口,快快清掉河道水柵!”
眼見唐軍陸續脫戰,契丹戰將何阿小也不再下令繼續追擊,眼下畢竟已經深入唐國境內,地理、虛實俱是不知,貿然追擊極有可能樂極生悲,還是鞏固住當下的戰果最爲穩妥。
發生在滱水岸邊的這一場戰鬥,最終以唐軍的戰敗退走告終,契丹軍衆們自然是歡聲雷動,只覺得唐軍原來也不過如此,鬥志更加高昂。
在契丹的曳落河強卒們沿河往來看顧之下,原本分散在沿河周邊鄉境的契丹軍衆們開始向滱水河道兩側匯聚,並將此前搜刮劫掠的物資快速向河間方向運去。
位於瀛州河間的契丹大營,連營幾十裡,幾乎一眼看不到邊。契丹人漁獵謀生,習俗近於突厥,雖然攻下了大城河間,但並不入城居住,只在城池周邊興架氈帳。至於城中,則關押着他們所擄掠來的唐人百姓與大量的財貨物資。
在這一片營地中,有一處大營旗纛高揚,很是醒目,正是契丹首領李盡忠汗帳所在。只是在這大帳內外文物張設中,仍以大唐所賜之旗鼓禮器最爲顯眼,透出一股諷刺與尷尬,對大唐如此,對契丹同樣如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契丹族源並不長久,一直到了隋唐之交才逐步形成了以大賀氏爲首的部落聯盟,並沒有形成獨特的族羣統治制度。
李盡忠多年以來也只是以大唐所冊封的松漠州都督統管諸部,如今雖然作亂稱汗,但仍擔心他這可汗不夠威重。再加上此次一同作亂的奚人、靺鞨等部此前與他本就沒有明確的統治關係,因此還是將大唐所賜的禮器旗鼓保留下來以壯其威。
此時大帳中正進行着一場盛大的宴會,自無上可汗李盡忠以下衆東胡豪酋們多列席於此,爲的則是慶賀驍將何阿小於滱水以南擊敗唐軍,併成功將滯留於境的物資與兵衆引回。
李盡忠已是年過六十的高齡,雖然貴爲契丹聯盟的首領,但常年生活在遼邊苦寒之地,已是鶴髮雞皮、老態畢現,但這會兒精神仍然不失矍鑠,酒酣耳熱之際袒懷於席,望着滿帳的屬下們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顧盼之間豪氣盎然,端起金盃舉過頭頂並大笑道:“往年趴臥冰窟、寒風飽飲時,你等可敢幻想能享此日歡樂?”
李盡忠豪言講完,環顧一眼,帳內卻沒有幾人給予迴應。諸豪酋部將們或是懷攬女伎褻玩嬉笑、或是醉眼鬥飲,幾乎沒有人專注於上。
李盡忠金盃仍然舉在半空又等了片刻,才終於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忙不迭離席而起,蹈舞爲賀,於是更多的人鬧哄哄的起身蹈舞,一時間大帳中羣魔亂舞,只是許多人都不清楚因何蹈舞,同樣醉眼迷離的何阿小撲通一聲跪在案前並大叫道:“末將謝都督賞!不對、不……臣謝可汗賞!”
“一個憨物!”
李盡忠本已有幾分不悅,但在見到那拙態應對後,也忍不住樂起來,隨手將手中的金盃拋給了何阿小。
雖然一場應禮搞得亂七八糟,但也讓大帳中鬧樂無度的場面有所收斂,趁着衆人心思還沒有轉到別處,李盡忠便又繼續說道:“唐國因其雄大,向來目我東北諸族爲其奴僕。今我奉天應命,集結衆族勇士抗拒唐國。起事以來,大有收穫,但唐國體大,絕不可因當下所有就有鬆懈!諸部仍需奉從我命,才能抗拒唐國攻打追責!”
這一次衆人倒也識趣,紛紛作拜應聲。而李盡忠接着便望向帳內一名年輕人並說道:“滱水一勝,可知唐國官軍不足爲慮,其國王侯自殘,並無餘力進控河北。傳告你兄,着他增派車馬員衆,大軍繼續向南征討,我要率軍直臨黃河,重複頡利故事,逼那少王與我修盟!”
年輕人名爲李魯蘇,從髮型裝扮上看便有異於契丹人衆,而其人也的確不屬於李盡忠部下,而是奚酋李大酺的兄弟。
奚人與契丹併爲鮮卑宇文氏餘種,雖然系出同源,但彼此間山林漁獵的爭奪也是頗積齟齬,關係算不上好。不過身爲東胡兩大強族,彼此間也是相愛相殺的糾纏,此前便不乏相謀作亂於東北的經歷,此次李盡忠豎起反旗,奚人也是最先相應起事者。
只不過在攻克營州後,李盡忠自立稱汗,儼然以東胡共主而自居,這讓共受唐國官爵、自以爲與李盡忠平起平坐的奚酋李大酺頗積憤懣,因此在幽州繼續南來的時候,李大酺便拒絕跟隨,而是留守後路。
此時聽到李盡忠頤指氣使的口氣,李魯蘇也是有些不樂,起身舉手道:“貴部勢大軍盛,唐國軍伍不堪一擊。我部人少勢弱,實在很難再繼續增軍,只能爲可汗留守後路……”
“狗賊竟敢忤我!”
李盡忠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沉,直從席中立起,指着李魯蘇便破口大罵道:“即便沒有你族參事,我部一樣大事能成!念你部久爲唐國奴僕,需作怨氣疏解,才夥同你兄弟入事分益。南行以來便屢有推脫不前,今我大軍再勝,徵你部充用腳力,竟然還敢拒我!來人,給我打殺此獠,無非大軍回師,殺滅大酺一族!”
“我爲可汗殺此敗興之賊!”
聽到李盡忠如此忿聲,那剛剛得勝歸來的何阿小也是須發賁張,直接提拳便撲向李魯蘇,將之壓在席側,一番老拳照應過去。
眼見何阿小毆打李魯蘇,帳內一干契丹豪酋並將領們自是叫好不已,然而在場其他胡部豪酋神情則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只是身在契丹大軍營地中也敢怒不敢言。
但終究還是有人忍受不了契丹的狂傲,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推案而起,大步入前將兩人強分開來,並望着李盡忠大聲道:“可汗欲爲一時之雄,還是要永作東北共主?諸部所以連同起事,只因不堪忍受唐國傲大不恤,今可汗大業方規,諸部爲賓爲臣,共襄大事,一時失於詞巧,竟然受此折辱,可汗此行與趙文翽何異?”
“又是一個不怕死的狗賊!”
李盡忠聽到中年人此言,怒極反笑,指着中年人冷笑道:“若非老子起事搏命,你等羣員俱爲文翽圈廄走狗畜力,今文翽已除,觀我大軍滯留唐國,視我命令爲兒戲!老子殺得趙文翽,更懼你等卑員?”
說話間,李盡忠已將佩刀抽出腰畔並直將刀鋒指向中年人,中年人眼見這一幕,倒也不再堅持,直接深跪在地並大聲道:“末將言有冒犯,可汗若誅,我不敢辭。但若因此卑微一命有彰可汗兇名,使羣部離心,敗壞可汗大事,此亦不敢承受之大罪!”
正在這時候,一直在李盡忠一側默然不語的孫萬榮連忙行出,膝行入前手握李盡忠刀背勸諫道:“可汗請息怒!今諸部匯同舉事,共尊可汗,只因唐國積威深刻,私意難免憂慮成敗。但今我軍接連告功,後路人馬相繼有聞,也一定會奮勇南來。今南面還有唐軍衆多,急需攻克,成就大事,實在不可因一時意氣殺我將才啊!”
李盡忠臉色變幻一番,片刻後將刀抽回入鞘,並緩緩行至中年人面前,將刀連鞘遞入其人手中,接着便拍着他的背笑語道:“此刀曾於營州斬趙文翽,巨仇之血飽浸鋒芒。今解刀贈你,還要怨我兇惡薄情?”
中年人聞言捧刀,頓時熱淚盈眶,將刀抽出舔舐其鋒,然後便伏地大哭道:“賊血甘甜可口,可汗殊恩厚賞,祚榮必銘感不忘!高句麗亡以來,我部徙於營州,爲奴半甲子,無時無刻不盼能直身揚氣,今承命可汗、了卻夙願,合部必捨命相報!”
中年人名祚榮,乃遼東粟末靺鞨族人,其部先爲高句麗附庸,因高句麗覆亡而被強徵入唐於營州安置。
不同於契丹與奚這兩蕃雖然爲唐附庸、但起碼還有族地能夠繁衍休養,靺鞨人入唐後則就被編入營州城傍,成爲軍事上的消耗品,多年來跟隨着唐軍的征戰步伐而死傷無算,但又沒有什麼榮譽獎賞。
這一次契丹人攻破營州,纔將當地的靺鞨族豪酋們解救出來,自然也就加入到了契丹叛軍中。但靺鞨由於本身沒有固定的族地安置,其部屬多與遼東那些高句麗遺民們雜居,想要重新招聚起來也需要時間。因此如今靺鞨首領乞乞仲象東渡遼水招聚舊部,而祚榮則被契丹脅迫隨軍爲質。
隨着祚榮伏地謝恩,大帳內氣氛再次有所緩和,包括此前遭受毆打的李魯蘇也叩拜請罪,其餘胡酋們也都各自表態,接下來一定會增派部屬以助軍勢。
一場宴會進行下來,當中雖然不乏波折吵鬧,但最後總算是和氣收尾。
待到諸豪酋部將們各自退出,帳內只剩下了李盡忠與孫萬榮,李盡忠臉上醉意有所收斂,接着才伏案長嘆一聲道:“唐軍,真的是太強了……本以爲其國禍亂頻生,必然無力經略遠地,卻不想仍然抗阻連連。以我族中精養十數年之強徒,竟還仍然不能全殲其一曲別部,若其後軍俱有此戰力,那實在……”
契丹此番南來寇掠,表面上看起來自然是順風順水,不足幾個月的時間,便已經席捲河北近半疆土。但真正的情況,只有李盡忠、孫萬榮等首領才知,在這旺盛的表象下,局勢其實已經發展到就連他們都無從控制的地步。
此前因見幽州人事盛集但又軍事混亂,幽州都督竇孝諶昏聵無能卻又強驅他們與突厥交戰,於是在經過一番權衡之後,趁着唐軍邊將們之間的矛盾,李盡忠直接洗劫幽州而走。
這一次成功自然壯大了他的野心,再加上擔心遭到唐國的報復,歸部整頓軍勢,索性公然叛亂。之後招取兩蕃勇卒攻取營州,其實到了這一步,李盡忠已經打算停一停,起碼看一看之後唐國的應對策略,再決定是否要繼續進行下去。
但此前幽州的勝利,已經讓部衆們貪慾旺盛起來,加上靺鞨等新加入的部族鼓譟,李盡忠幾乎是被羣情架着離開遼西,再次回寇幽州。然而幽州守將楊玄基僅憑几千散卒並殘破城池,便將數萬大軍強阻月餘之久,這更讓李盡忠對接下來的行動心存遲疑。
但他當時所統率的已經不僅僅是大賀氏本部人馬,就算是他想停頓下來,契丹其餘諸部也不會罷休。畢竟作亂之初諸部已有關於戰利品的約定,幽州一場苦戰,所獲卻是馬馬虎虎。
諸部族人心有不甘,再加上奚部等外部勢力的鼓動,只能繼續南下。但李盡忠也很明白,這些東胡部落們其實已經將他當成了一個投石問路的棋子,以其部試探唐國究竟還有沒有力量重新控制東北局勢。
諸胡部雖然叫囂的兇狠,但實際出兵卻不多。奚酋李大酺以所分獲的戰利品不足,留駐於幽州不肯繼續向前,靺鞨部乞乞仲象則乾脆在大軍離開營州後直接便往遼東退走。
雖然南行以來,戰事還算比較順利,但那主要是因爲幽州之亂後,唐國於河北北境諸州幾無設防,但只要稍具防禦的城池,便能困阻大軍良久,比如已經位於大軍後方的易州。
越往南行,越至富庶之境,但相應的可供利用的地險之處也就越少。抵達營州之後,李盡忠甚至不敢就城而居,就是擔心或被唐軍圍困、進退不能。
他自己心裡是明白,他是統攝着一羣根本就人心不齊的烏合之衆去與當世最強大的帝國爲敵。如今契丹諸部所聚大軍雖有數萬之衆,但真正能稱精銳的不超過萬餘,而且還分散在諸部酋首手中,李盡忠真正能作掌控的不過幾千之衆。
當然在真正野戰硬碰之前,李盡忠也是自覺能有一戰之力。他所部曳落河勇士乃東北第一流的悍勇之師,此前幽州一戰也是戰果輝煌,所掠取軍資物械更讓隊伍戰鬥力更上一層。
這一次有數千各部散卒因爲貪進而被唐軍阻截、滯留於定州境內,李盡忠派遣麾下曳落河勇士參戰,目的也是爲了檢驗一下隊伍的戰鬥力,以及增援河北的唐軍能戰與否。
這一戰雖然逼退了唐軍,成功將部伍、物資接應回來,但整體的戰果卻遠遠低於李盡忠的設想。他本以爲唐國都畿動亂,兩衙禁軍俱損失慘重,倉促間必然難以聚起強軍北上增援,以他麾下最爲精銳的曳落河騎兵出擊,即便不能全殲這一路唐軍分師,也必然能給與重創,卻沒想到唐軍在鏖戰一場後還能從容退走。
若後續增援的唐軍仍然能有如此戰鬥力,那接下來的戰鬥將不容樂觀。特別據說唐軍前路總管乃是宿將黑齒常之,這更讓李盡忠心裡沒底。
黑齒常之用兵之能,他是親有感觸。垂拱年間,突厥入寇幽州,黑齒常之以燕然道大總管,李盡忠也曾親率部伍跟隨助戰,便曾見到強大的突厥騎兵被黑齒常之所擊潰。
如今自己將要直接面對黑齒常之,李盡忠心裡難免有些發虛。此次大擺筵席爲何阿小慶功,除了大彰勝績以鞏固軍心之外,也是在考慮退路問題。
“如今唐軍戰力勇健,又有名將爲統,實在很難輕言可勝。特別今我客外敵境,若於此迎戰,勝數更微。幸在眼下唐軍物力不協,困於冀州不能北上,尚有一二調措餘地。若能從容退走,唐軍途增百里,則我得益數分。哪怕只是撤回幽州爲戰,也勝於瀛州這種全無遮攔之境。”
孫萬榮作爲李盡忠的心腹肱骨,對於當下的困境自然也是深有了解,在瀛州這種不能討巧的地理環境中與唐軍進行決戰,哪怕他們再怎麼狂妄,也不覺得能夠戰勝唐軍。
特別眼下契丹軍衆因爲各自財獲豐盛,已經少了許多亡命之徒的豪勇,各自惜身惜命,對於戰爭的渴望集聚銳減,使得整體本就不算太高的戰鬥力更加下滑。
“去往突厥的信使派出沒有?默啜去年新寇河東,我此番所以弄事河北,本就是因爲不願與突厥爲敵。今我舉河北諸州縣去附,他只要揮兵南來,錢糧、人馬任取!”
講到這裡,李盡忠又忍不住長嘆一聲,心中滿是勢弱於人的不甘與喪氣,他自僭尊號爲無上可汗,自然是有一番不甘於雌伏人下的豪氣,但也不得不承認,眼下的契丹還並沒有支撐他這一股野心的實力。
“眼下暫退,也是爲了後計大圖,可汗不需要過於灰心。只要突厥挾勢南來,唐國必然應對不暇,我部可以從容退回榆關。有了今次赫赫功業,可以盡收八部人事大權,凝實本部,兼受奚人、靺鞨等諸部人事,自爲遼西強權!屆時從容於突厥與唐國之間,覓時壯大,兼擴海東,總有無人敢抗的時刻!”
孫萬榮見李盡忠一臉的不甘,又作進言道。
李盡忠聽到這番話,眸中不免閃過一絲精光,但在低頭看了看已經垂至胸前的白鬚後,又忍不住嘆息道:“雖有雄志,可惜歲齡不饒,即便有壯大之時,我怕不能生見。諸子弱不當事,後路諸事還要仰仗你去維持奮取啊!”
講到這裡,他又說道:“突厥亦虎狼之邦,默啜慣會投機自肥,我雖以唐國諸州誘他,也不可只存一想。若突厥不能爲我策應,仍需仰仗諸部之力。李大酺貪索資財,不妨盡力益他,讓他率部南來,既能壯我軍勢,又能保障退路的安全。
還有那個靺鞨小子,也是一個陰志遠大的人物,早前營州其父爲求去將他質我,若能收撫就要細心收撫,危急時可以引作臂助。若是不能,直需殺之,不要將他放走歸部!”
孫萬榮聞言後便點了點頭,待到李盡忠歸帳入睡後,自己則親自持刀宿衛於前帳中,並處理越來越繁重的各項軍務。
夜色雖然濃厚,但整個河北大地卻沒有因此靜謐下來,暗潮涌動,尤甚海波。
滱水敗走之後,李湛所部南退幾十裡,剛剛在南部的陸澤駐定,便有冀州使者投營而來。短作休整之後,從冀州趕來的桓彥範接掌李湛舊部,而李湛則率五百精卒,連夜直往易州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原本退守冀州衡水的黑齒常之所部終於等到了朝廷向北輸送的第一批物資,在稍作補充後,大軍水陸並進,沿衡水直將大營推進幾百裡,於冀州最北部的武強駐紮下來。
視野擴及到整個河朔地區,駐守於代州雁門關的忻州司馬張九節得到朝廷最新指令,率部直赴太行山北。而被契丹作爲策應救星的突厥默啜大軍,則已經穿越漠南,來到了勝州新設未久的東受降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