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社會對於商賈基本上還是持比較包容的態度,商人入仕也不算多罕見的事情。
比如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彠,原本只是一個木材商人,卻能以元從之功混到開國公爵,甚至女兒還做到了皇帝。貞觀年間也有富商裴明禮入仕,並一直做到九卿高位。
李潼賞識宋霸子,倒不是因爲家財豐厚、出手闊綽,而是這個傢伙簡直太識趣了。人只要識趣,運氣就不會差,更不要說這個宋霸子能在富豪扎堆的蜀商羣體中脫穎而出,才能也是有的。
在場其他商賈們眼見宋霸子被雍王召入幕府,羨慕當然是有的。大凡有腦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想在長安城混日子,搭上雍王絕對是一本萬利。
但羨慕是羨慕,宋霸子這一系列操作他們也看在眼中,是真的學不來。這傢伙爲了搭上雍王,那是真捨得下血本!
且不說在場絕大多數人都企望不及的那百萬緡重資捐獻,單單眼前大安坊這五十多畝的坊地,衆人都未必捨得。
當然,也不乏人心中噱念,這宋霸子看似手段頻出、視錢財如糞土,但跟同爲蜀商的楊氏比起來,還是不知差了多少。
蜀商楊氏,此前甚至還不如宋霸子資本雄厚、聲勢壯大,但只是獻出了一個女子登榻入侍,就獲得雍王殿下的幫扶。到如今,楊氏憑着寶利行社飛錢業務,已經成爲蜀商羣體中當之無愧的頭馬,而且還成爲爲數不多的皇商一員。
但這宋霸子相對來說就蠢得多,投資魏王武承嗣這個短命鬼,獻女獻財,非但沒能收得回報,反而給自己埋下了殺身之禍。到如今,捐盡家財、多番示好,才總算是獲得了雍王的原諒、接納。
且不說衆人感想如何,李潼又繼續說起了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永安渠通航,確是實情。幕府用役幾萬之衆,正是爲此。若事情進展順利,今夏京畿漕運便可暢行無阻。”
聽到雍王說的這麼明確,衆人更加的笑逐顏開。漕運順暢起來,不僅僅是貨運便利,各種物料成本也會大幅度的降低,商貨聚散更加靈活,也讓他們的商貿活動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在一番歌功頌德的馬屁之後,又有人問出了一個大家普遍關注的問題:“斗膽請問殿下,幕府興治益民,用功頗巨,我等諸衆領受恩惠,若有微力進用之處,還望殿下垂教明示。”
聽到這個問題,李潼不免更加覺得這些商賈們跟長安城那些權貴相比,真是一羣可愛的人。那些人家自仗祖輩功勳,覺得有資格與國同榮,只知索取、卻懶於回報。而眼前這些商賈們,則就知情識趣得多。
當然,這些商賈在官方本就不受看重,雖然掌握了數量不菲的財富資源,但跟那些掌握土地與政治資源的世家豪門相比,則就完全上不了檯面。被冷落久了,突然遇上一個對他們和藹有加的雍王,不免是患得患失。
“幕府不會作無用之功,諸位能助之事也不少。”
講到這裡,李潼便見衆人臉色俱是一寒,大概是口嗨之餘聯想到一些不好的情況,於是他又繼續說道:“錢帛之物,雖然通於百貨,但物用不興,也與民生無甚大益。我需要你們諸位保證,於此興造倉邸之後,一定要在最短時間囤滿諸貨,盛銷坊市!只要城中物用不匱,諸位俱是大功!”
聽到這裡,衆人臉色才緩和下來,運貨銷貨,本來就是他們賴以活命的生業。豪擲重金買下大安坊的土地建造倉邸,爲的就是要大幹一場,對此當然沒有什麼可遲疑的。
眼見衆人情緒轉好,李潼又繼續說道:“幕府之所以不惜工本修整漕運,其實也有事情需仰民力。如今京中雖然局面穩定下來,但諸邊仍有餘患。特別吐蕃賊衆,頻寇隴右,窺我安西。此前朝廷加我節制隴右諸軍職,正爲備此。”
“吐蕃狼子野心、窮兇極惡,貪我中國物華富足,爲害已經不是短年,實在該殺!如今殿下雄鎮關內,定能振奮國威,勝殺蕃賊!”
衆人聽到這話,又都紛紛發聲說道,有的人或還只是隨口符合,但有的人則是真的義憤填膺、咬牙切齒。畢竟隴右也是重要的商道,但卻因爲吐蕃的侵擾而讓風險大增,商賈們損失財貨不說,動輒還會有喪命之憂。
像是貞觀以及高宗前期,長安城真正資本雄厚的豪商應該是行走隴右、安西這一批,但是隨着吐蕃寇掠日甚,特別在大非川一戰之後,與西域的商業往來便日漸萎靡,這才讓蜀中商人得以崛起。
“神都革命,國業歸唐,此乃殿下大幸。但諸胡深恐我中國勢大,難免會有窺望滋擾之心。欲保關內穩定,則必需要痛擊來犯之賊!若要興兵於外,則就難免要大徵役力,人物窮用於邊,讓長安新定之局面再生動搖。”
這都是明擺着的事,李潼也不必諱言:“永安渠發自交水、通於渭水,一旦截流興運,則京南耕土難免會有失溉之困。幕府雖有良謀善計,但也難免顧此失彼,唯協同諸力,共渡難關。”
“不久後,幕府便要整軍西進,馱運牲力需採用於民。我知諸位貨行關內,必廣有此類儲備。運渠通航之後,此類儲備必會閒置下來,幕府引用於軍事,未知諸位意下如何?”
李潼講完幕府的意圖後便停了下來,等待在場衆人做出迴應。
他本來還以爲衆人多少還要斟酌二三,但隨着他的話講完,旋即便有人舉手高聲道:“小民雖不器,亦深感殿下恩惠。殿下願意用功溝通渠運,便利我等不事耕織的販貨之賊,豈能見殿下受此困擾!小民願進馱馬千匹,以供幕府驅用!”
“小民也願進用!恥無搏殺之技,膽怯不敢上陣殺敵,但能助軍之賊,雖馬骨墊路亦在所不惜!”
“小民願進!舊年冒行吐谷渾故道,爲吐蕃賊徒劫擄,若非河源軍出擊搭救,此生難回故國!蕃賊不死,中國不安!小民不只獻牲,更願父子隨軍使用,一身傷疤,概是賊給,牟利小計而已,但能手刃一二賊蕃,不悔此生!”
有人說話間,已經剝下衣袍,露出一身縱橫交錯的鞭痕傷疤,眉眼之間盡是狠色恨意。
李潼眼見這一幕,不免也是大受感觸,上前一步幫此人披上衣衫,並大聲道:“吐蕃本就生於高原寒荒之地,與天鬥狠得能活命,此強盜之邦,物產不足養息,唯四出寇掠才能得活。贈之一寸,則求索一尺,絕非能說以禮義之類。舊年部族離散,尚可因勢弱而自守,如今贊普爲其賊首,諸部統於一命,唯殺方可制惡!”
剛被雍王召入幕府的宋霸子繼續保持他的識趣,在衆人還在激情表態的同時,已經開始捧着紙筆進行記錄統計。
李潼看到這一幕,不免滿意的點點頭,他也擔心衆人這番響應只是一時熱血上頭,事後恢復理智或許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就算有心讓幕府佐員即時記錄、留下一個證據,但眼下這義氣滿滿的氛圍實在不適合搞這種小家子氣的行爲。現在由宋霸子出面記錄,就算大家會有埋怨,但也是你們中出了一個叛徒,跟幕府關係不大。
“啓稟殿下,在場諸義商捐施馱馬牲力三萬餘匹,餘者各類使用亦都詳錄在冊!”
宋霸子進入角色飛快,人羣中繞行一遭,很快就做完了初步的統計並呈報上來。
李潼倒是很好奇大家捐輸細則,但在衆目睽睽下還是按捺住好奇心,沒有接過來細覽,只是一臉欣慰的點點頭。
馱馬三萬多匹,數量看似不小,其實算起價格來也不算多麼驚人。唐代馬事興盛,民間藏馬本就豐富。類似馱馬之類的牲力,哪怕是正當年歲、馬力充沛,價格也不過幾緡之間。
但還是那句話,錢是錢、物是物,有錢未必買得到物品。關內諸監雖然也有衆多馬匹,可是來回長安所用的時間及食料,都是錢財不好衡量的。特別若因籌措不及時而貽誤戰機,所造成的後果又非錢財能夠彌補。
“諸位捐輸物用,幕府也不會憑白受惠。溝通渠運,是助你等盛集物貨、市易興旺。至於今次捐施,則另有回報。”
眼見衆人如此熱情,李潼也就不作吝嗇,又笑着說道:“幾日後,社監署將要清理一批庫餘,凡捐輸諸位,都可入場競市,售賣坊裡。”
長安府庫還是存有一些貨品的,大多數都不是生活必須品,種類駁雜,不好運輸。如果由官府出面處理,又會浪費許多精力和時間,所以李潼決定直接打包處理給這些商賈們。
除了一些庫餘之外,還有此前一段時間在那些犯事伏誅人家裡清理出來的大批物資,其中相當一部分也要進行處理,可以一併進行。
在場衆商賈們聞言後,不免更加欣喜。官庫收儲的物品,那都是有質量保證,如果能夠承接下來,絕對不愁銷路。
此前他們對雍王的要求熱情相應,細論起來,也未必全是尚義無私。一則自然是出於對雍王的敬畏,二則如果長安水運真的暢通起來,他們再供養那些閒置馱馬本身也是一大開支。
現在眼見回報來得這麼快,衆人也都不免感慨雍王真是仁義。起碼他們各自行賈多年,從未遇見任何一地官長肯如此善待境域中活動的商賈。
哪怕爲了自身的利益考量,他們也願意幫助雍王渡過難關,最好能夠永鎮長安。若是換了別的官長繼任,誰知又會整出什麼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