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隨口一問,本來只是想轉開話題、疏解一下氣結的心情,可是在聽到李隆基講完後,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後臉色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語氣也變得有些冷淡:“你是打算將家門中女子遠嫁吐蕃?”
李隆基心思敏捷,自然不乏察顏觀色的能力,再加上心裡也明白這想法有些不近人情,及見太平公主如此態度,心知這姑母心裡應該已經是生出了不滿。
但他對於這一想法已經權衡設想了諸多,自然不打算輕易放棄。
爲了讓自己的理由更正當、也更具說服力,他不惜自曝家醜,將方纔兄長北海王去他家支借錢財的事情講了一遍,並一臉愁苦的嘆息道:“阿兄有困用計、不知簡樸,家門內諸事更是全無計量。雖然說宗家女子不愁婚嫁,但凡所適配必然也不會是寒素人家。貴則倨傲、富則精明,新婦若只是空奩入門,難免要遭冷眼。
在姑母面前,我也沒有什麼好逞強的,若戶中只有一二需要整備妝奩,無論如何我都要咬牙承辦、務求風光。畢竟怙恃辭堂、少壯當戶,不讓自家妹子受人冷眼譏笑,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但今困事不只一二,若要強求一個不分親疏的公道,我也實在是無計可施……”
他這麼說,倒也並不是刻意誇大家計的爲難之處。他自己血親、竇妃所出的,便有兩個妹子。但除此之外,還有六七個嫡庶姊妹都漸漸成人,到了或者將要到婚配的年紀。
原本按照世俗的倫情規矩,除了自家兩個親妹之外,其他的姊妹都需要跟隨嗣相王李隆業一起生活。但是由於嗣相王的外公王美暢由中作梗,同兄弟姊妹們都不親近,所以這些姊妹仍然跟隨李隆基兄弟生活。
當然,諸縣主也都各有產邑封戶,並不會在兄長家裡幹吃白飯。但如今世道興治,風俗也是漸奢,民家婚事都要營張一個風光,宗室女若出嫁妝奩與場面不夠華麗,當然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李隆基所說的苦衷,大半也是事實,太平公主在聽完之後便也沉默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開口說道:“如果僅僅只是因爲家計不充裕,才讓三郎你生出這種刻薄人情的算計,那大可不必!往常不遇真正事情的考驗,再多親近言語也只是虛辭空話。諸娘子次第待嫁,你父雖然不在,但戶中並非沒有親厚話事之人。
此一類事項,擇日入宮我會同皇后細話討論,月中你祖母也將從華清宮歸京、同赴東都,她對孫輩們婚嫁事務同樣上心。更何況,聖人建制宗庫,當中便有條則事項相關於此。
你祖母處一計,大內又是一計,宗中一計,真正需要你承受操心的擔子便不算太重。除此諸類以外,凡所娘子出閣,我這裡自往其妝奩添上一份兩市的鋪業,雖然談不上豐厚,但也算是一份增補,資助娘子安心成家。”
聽到這姑母肯作如此表態,李隆基心裡也是着實有幾分感動,眼眶紅紅、連帶着語調都變得有些哽咽:“往年常嘆立世孤獨,困計進告之後,才知道親情的可貴。但我兄弟姊妹往日已經多受姑母的關照,如今我又怎麼有臉面將自己的責任轉給姑母……”
“你也不必孤僻要強,所謂的血濃於水便應驗在此。且不說你姑母尚未困蹇到無足餬口,哪怕已經是家無餘糧,怎捨得眼見我兄長遺留的血脈因爲妝奩難豐便遠嫁蕃土!
蕃國請求和親,該要作何迴應,自有朝廷定論處斷。可如果三郎你就此向我問計,我是一萬個不允!你姑母平日裡看似沒有憂愁困計,但身份也是一女子,少時伴隨父母兄長們成長,一俟出嫁那時,都難免心思惶恐,只恐陌生的人地不如在家時的溫馨。
同城遷居,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遠出萬里之外的蕃邦!放眼望去,全是生疏人事、異域風俗,回首不見長安,夜夢都怕迷途,可悲啊!”
拋開長輩這個身份,太平公主以女子身份論及此事,同樣也是滿臉的不忍。
吐蕃向大唐請求和親不止一次,第一次是發生在貞觀年間,統一高原後的松贊干布雄心勃勃的走下高原,結果在鬆州一戰見識到了大唐的強大實力,不敢再作爭強,轉作外交上的努力。
其時大唐也已經認識到統一高原後的吐蕃實力已經不俗,需要加以正視。彼此都不想邦交關係進一步惡化,於是便促成了文成公主入蕃和親。
第二次則發生在高宗儀鳳年間,當時的大唐處境已經有些不佳,頗有幾分亢龍有悔的味道。大唐與新羅之戰結束不久,便將軍隊抽調回來鎮壓西突厥的叛亂,期間與吐蕃之間又發生了承風嶺之戰、李敬玄大敗虧輸,不久之後漠南的東突厥餘部也起兵反唐。
當時吐蕃以勝利者姿態遣使入唐、要求和親,甚至點名要迎娶太平公主這個天皇嫡女。當時深受內憂外困與病痛折磨的高宗皇帝仍然咬牙拒絕了這一次的和親,不忍愛女遠嫁蕃土。
太平公主當年都險些遠嫁吐蕃,如今講起和親事項來仍是不免心有餘悸、深惡痛絕,從內心裡便牴觸這樣的事情。
李隆基本來是打算到太平公主這裡尋求助力,卻不想這位姑母心理陰影仍然極爲嚴重,直接就否定了這樣的思計,一時間也是頗感無奈。
但他骨子裡也自有一份韌性,做出這樣的決定也需要一番權衡取捨來說服自己,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並講出了口,便不會再有什麼婦人之仁的猶豫。
他見直接當面爭辯有些不妥,於是便打算從別的角度去說服太平公主。
於是他在沉吟一番後,驀地又嘆了一口氣,望着太平公主有些傷感的說道:“但使世情能容,誰又捨得骨肉分別、分處異鄉?所以姑母氣惱表弟出事外州,這一份見重親情的心跡,我是十分理解。只不過,姑母也不要以爲表弟這一番自作主張只是任性的自我放縱……”
“這件事不要再說,總之我是不會原諒他!”
本來太平公主心思已經從這件事情上轉移開,卻不想又被李隆基給繞了回來,頓時便滿臉的不耐煩,擺手將他的話語打斷。
李隆基見狀後不免又是一臉苦笑,但仍繼續說道:“哪怕最親近的人,若不將心事吐露交流,只是隱忍在懷,也難免誤解。世人但有兩分明智,又哪會直向人所厭棄的歧途而行?我並不是要爲表弟辯解,只是想就我自己的入世體會,來向姑母淺說一二。”
太平公主雖然臉色仍然有些難看,但也並沒有再出言打斷,只是悶坐席中。
“如今世道內外安然,人皆感慨盛世復興。但若從切身近處來說,卻也是並不能事事如意。開元以來,人所議論唯功唯事,德教、人情反而成了末端。下民以利誘之,官宦憑勢驅之,上下忙碌,莫敢等閒。”
李隆基一臉感慨的繼續說道:“如此奮進勤勞的世風,並不是不好。但身處當中的一些清貴安閒之人,則就難免被襯比成了一個異類。人皆好黨而非異,異端標立於人羣,難免是要受到排斥與刁難。如此處境,我同表弟也略有相似,雖然所享皆血緣份內應得,但只因爲並非循功循事得來,所以時常會有惴惴不安、不敢忝受的憂慮感想……”
“這麼說,那小子懇請外事還是聽說了官司之內的一些妖言邪說?究竟何人敢妄搖脣舌,三郎你若有所聽聞,直需道來!”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眉梢頓時一揚,臉上怒氣又生。
“在此人間,哪有容不下一二異見的度量?若僅僅只是二三人見侮當面,即便不作當面的駁斥,也不至於耿耿於懷。但人所畏懼的,是與浩瀚世道爲敵。生就的富貴閒人,漸漸的不容於輿情時論之內,清貴安享已經不容於世。姑母你長居閣門之內,於此或仍感觸不深,但我等在朝之員,是由衷感覺與整個世道格格不入……”
李隆基仍是搖頭苦笑,感慨也是半真半假:“如今只是在堂私話,我也不怯感言更多。不獨人間俗衆漸漸不容宗家的清貴閒人,聖人他、聖人近年來也是愈發的威重難近,宗正屢立法則、本來可以倫情之內商榷的事情,如今皆以法繩之,雖然看起來井然有序,但宗家員衆彼此間的情義,也的確的是越來越淡薄……”
太平公主聞言後臉色便顯得有些複雜,似是心有慼慼、又似要發聲反駁,但糾結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幽幽嘆息道:“這種門風世故的變化,並不能獨怨聖人威重不恤。
他的身世如何,人盡皆知,往年的悽苦傷痛不需多說,入世之後逆風驟起,短短几年的時間裡便扭轉世道的傾頹,有了中興的盛譽。所以他凡所思計,難免是要見重利害,人情之內轉圜不多。
若世道仍是混亂不興,還可以怨他不能統合羣衆、善治宗族。但如今,也只能怪我諸親不器,事內無所增益,情中難免疏遠啊……”
“正是姑母這樣的體會,我等少輩在事者感觸尤深。聖人春秋鼎盛、乾綱獨斷,所幸世道蒸蒸日上,自然更加的風骨標異、不屑同流。但我們這些少拙卻沒有這樣的雄壯氣概,不敢側身於異類之中,只能折身同流於功徒之類,盼能循事蹟而得眷顧,親緣難恃啊……”
雖然太平公主仍不免爲聖人辯解的心意,但也並不否認聖人對待宗親們苛刻嚴厲的態度,李隆基便順勢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姑母也不要埋怨表弟他委身下僚、甘於濁流,好逸惡勞是人天性,但此中安樂鄉已經不復存在,更改自立的路徑處境,那也是勤於自助,該當勉勵、該當欣慰。”
“不瞞姑母,我內心裡其實非常羨慕表弟他能求事得事。不像我,明知世道正途所在、也有心力去追逐,但卻偏偏苦求不得,只能困在京中閒司,保守同僚的冷眼排擠……”
講到這裡,李隆基臉上的無奈是真有幾分真情的流露,而太平公主則不再回話,隻眼神裡閃爍着許多複雜的意味。
“所以啊,因今次吐蕃入請和親的時機,我纔想到將自家妹子引入事中的佈置。家計不豐只是一樁,另有思慮也是盼望能憑此爲我家拓出幾分立世的從容不迫。”
眼見鋪墊的已經是差不多了,李隆基繼續講回剛纔的話題:“世情晦深中的難言之處,此際同至親也不怯表達。因此一番身世,我兄弟若想從容悠遊於內外勢位,實在是非常困難。立志立功、無從施展,久則必將與世道更見疏遠。
但憑心而論,我也是衷心盼望家國更好。今次吐蕃弱勢來求和親照拂,若能順應此事,於其國務情勢都能遠制把控,當此漠北用兵之際,也是經略西陲邊事的一大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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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親闊別、情實難忍,但與其相濡以沫於此倫情淺灘,不如各相徜徉於功利江湖。妹子即便許於京中名家,無非庭中一委曲求全、戰戰求歡的怨婦,但若能稟國禮出制遠蕃,憑此家國勢力,誰敢輕之侮之?她在京的兄弟姊妹們,也將因此親緣而更見從容,少遭排斥……”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神情略有幾分鬆動,但望向李隆基的眼神卻更顯深邃,只是嘆息道:“三郎你也是用心深刻啊……但這件事,並不在於你我情願,終究還是要決於朝中傾向如何。況且正如你表弟同我忿起爭執,我擔心你家庭中或也將因此吵鬧失和啊。”
“只要姑母能夠體諒我的一番苦心,我並不懼人情的非議。我也會用心勸解,事中的考量一一分說明白。這並不是蓄意的加害,況且若朝廷真的有意如此,怕是我家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與其事到臨頭再作推諉,不如事發之前便主動分憂。”
李隆基又沉聲說道:“當然,也要懇請姑母能夠在中助勢。畢竟少輩們的婚配諸事,近年來也唯此恩親主持。此事在朝雖然有涉邦交邊務,但在私也只是一樁人情的取捨。”
“私心來說,我並不希望此事能成。但三郎你既然言深懇請,我也並不拒絕。但我既不能左右朝議,也不能越過你們血親去強請奮求。若禁中有問,就據理言之,否則便也不會徒增人厭。”
太平公主的回答略顯冷淡,繼而擡起手來輕輕一擺:“若再無別的事情,夜已經深了,我不再留你了。撕得開的和氣,打不散的骨肉,我雖然怨那小子私求外事,但既然將要遠行,總要添置一些冬夏袍服。”
李隆基見狀後便也站起身來作禮告辭,席中薛崇簡也連忙起身道:“我去送一送表兄!”
“你表兄常常出入,又不是不識路途的小童,哪需你作導引!滾回舍中補習課業,今夏再試不中,打斷你兩條浪行的狗腿!”
太平公主聞言臉色又是一變,拍案怒斥道,將兒子呵斥歸房。
等到李隆基離開後,太平公主獨坐堂中,細細思考剛纔所談論的事情。
雖然說李隆基不愛惜血親妹子們的做法讓她有些不喜,但這一份用戶中女子換取勢位處境上從容的思路卻讓她頗受啓發。須知她戶裡也是養着幾個閒人,就是那幾個繼女。
“偏偏母家兒郎這麼多絕情的智慧,反倒自家兒子沒學成其母帶出的血脈智慧!”
沉吟片刻後,太平公主驀地一嘆,同時心中也有些懊惱,若能早有這樣一份思計,捨去一個繼女就好了,又何必讓兒子出赴遠州。
雖然說她當面對李隆基的迴應有些冷淡,但在思忖一番後還是覺得該要發動自己的人脈影響稍稍促成此事。吐蕃如今國事不同往年,窮極來求,哪需要真正的近親宗室女外許,倒是自家繼女想來更適合打發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