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衛少卿閻知微家中這一場宴會,因爲與會者衆多,很快就傳遍了畿內,與此同時,也在時局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種大難臨頭、摒棄故誼的做法,當然不會獲得什麼好的評價。一時間,論者無不被閻氏的做法大加斥責,而閻知微的風評一時間也降到了谷底,出入之間,道途不乏行人指罵。
但在洶涌的輿情之下,同時也隱藏着一股試探與觀望的意味。畢竟,閻氏所面對的處境並非一家之困,這樣的做法究竟是不是一種出路,也都讓人心存好奇,急切的想知後續如何。
時流也並沒有好奇太久,幾日後,禁中對此作出了迴應,閻知微由司衛少卿轉爲右羽林將軍。儘管並沒有論斷閻知微這一做法是善是惡,但卻用實際行動表達出了聖皇陛下對此的態度。
與此同時,也有幾句禁中言辭泄露出來,是聖皇陛下對閻知微的評價:“知微其人,誠是拙於情。謀逆重罪,非窮兇極惡者誰敢與聞、同污此中?
且不論罪實與否,凡心存良善、無辜之徒,輕涉於事,無不膽戰心驚,或失於從容,這也是人之常情。其人之所以痛斬倫誼,可知情急之下仍能守於忠義大節。輿情薄論、羣衆非之,朕不恤之,更仰何人?”
聖皇陛下究竟有沒有說過這樣一番話,誰也不能篤言確定。但這番話卻在一些私密的場合裡傳揚開來,言者繪聲繪色,聞者一臉沉思。
當然,輿論風評也並沒有因此改變對閻知微的評價。但是,神都城裡卻悄然掀起一股和離斷親的風潮。往昔時流無不以攀結名族爲榮,可如今卻少有人再將這樣的事情宣揚於外。
無論輿情如何,在接下來刑司推審案件的時候,也都逐漸的不再將這樣的姻親關係作爲推案的一個憑據。
儘管酷吏重刑的氛圍仍然沉重得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但這一點微小的轉變,也彷彿穿過層層積雲的一縷陽光,起碼是讓人看到了一絲轉機與希望。
如果說閻知微一事給外朝局面帶來了一絲轉機,那麼大內禁宮中則就是陰雲越積越厚,幾乎快要將人逼瘋。
此番酷吏復起推案,核心就在於皇嗣究竟有無謀反。衆所周知,垂拱之後,皇嗣一家便久居禁中,所以嚴查近侍宮人,也是推案的一個重要環節。
最開始,推案提審的宮人還主要集中在現在仍在服侍、或者曾經服侍過皇嗣一家的人員。可是隨着事態發展,這範圍也在逐漸擴大。特別當來俊臣案引蘇瑰、將案情追溯到豫王府故事的時候,對宮人的履歷追查力度也是大增。
如果說對外朝人事的追查,聖皇陛下還要有所顧忌,不能任由酷吏全無限制的牽引發揮。那麼對於宮內這些宮官家奴們,則就沒有了此類限制。
麗景門附近的內獄被重新啓用,外朝刑吏們彷彿索命的無常,肆無忌憚的在禁中閒苑行走,不斷的將禁中的宮婢與宦者押入內獄,晝夜不斷的嚴加審問。
漸漸地,甚至就連內獄都不足用,刑卒們又將掖庭宮一部分宮室擴做臨時的監室,用以關押從禁中各處搜捕而來的宮人。
午後仁智院裡,司苑徐氏正在安排院中貴人們晚間飲食事宜,突然有宮婢倉皇衝入直堂,雖然只是素面,但臉色較之重粉塗施還要慘白,入堂後便顫聲道:“救命、徐、徐司苑請搭救柳司正,外朝那些鬼卒,剛剛入苑捕走了柳司正……”
徐氏聽到這話,臉色也是陡然一變,忙不迭起身道:“幾時發生的事情?柳司正被押往何處?”
“一、一刻鐘前,已經、已經往麗景門去了!”
宮婢帶着哭腔泣訴道。
徐氏聞言後便點點頭,回首對堂上一名女官說道:“不要耽誤了晚間貴人飲食,我去去就回。”
“要、要不然去稟告前堂貴人……那些鬼卒兇惡,我怕司苑你去也是枉然,或、或還……”
女官上前拉住徐氏,低聲勸告道。
徐氏聞言後搖搖頭,嘆息道:“我等宮奴,合該遭此劫難,下人們的憂困,哪好驚擾貴人。柳司正於我有恩,她遭此橫劫,我該要去看一看能不能將人搭救出來。即便不成,鬼卒知我侍在仁智院,想也不敢刁難。”
說完後,徐氏便匆匆出門,直往尚宮院而去。行途中便多見有宮官疾行於宮道中,一個個也都神情凝重,目標同爲尚宮局所在的院舍。
尚宮局爲禁中六尚之首,司正女官掌管宮人賞罰事宜。禁中局勢不像外朝那樣變幻無常,因此這名被捕的柳司正已經在尚宮局供事十餘年之久,也多有宮人承其恩惠,徐氏自然也不例外。
當徐氏抵達尚宮局的時候,便見到尚宮局院外多有宮人徘徊張望,院門前仍有外朝刑吏把守。大多女官至此都裹足不前,很明顯除了擔心柳司正之外,更重要的是想觀望形勢,擔心遭受到牽連。
也無怪這些宮人們涼薄,她們彼此之間身份或有高低,但在貴人們眼中,也不過是奴役而已,生死禍福都在貴人一念之間。今次這一場大案彷彿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在這樣的情形下,誰也不敢說處境就較別人更加保險。
徐氏同樣也是如此,她入宮這些年多承柳司正照顧,但之所以匆匆來此,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柳司正掌握着一條出入禁宮的私密道路。此前徐氏搬運宮財出宮,便多循這一條通道。
甚至就在此前不久,因爲代王殿下臨行前的叮囑,徐氏還暗中聯繫這位柳司正,向她暗示必要時要借這條通道往宮外送出幾人。
所以徐氏也擔心柳司正會耐不住刑卒拷問、將這些事情也招出來,屆時自己遭受連累還在其次,若累及代王一家纔是真正的大禍。
徐氏在尚宮局外徘徊好一會兒,不見刑卒離開,倒是院裡傳來的搜查聲越來越大。她權衡良久,終於橫下心來,舉步往院門前行去。
“來人止步!刑司蒐證,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徐氏距離院門還有丈餘,便有刑卒亮出佩刀,大聲斥道。
“尚寢局司苑徐某,暫事仁智院代王殿下諸貴眷。院事雜多,乏於使用,來尚宮局請求增補。”
徐氏強自按捺住悸動的心情,上前凝聲說道。
守門刑卒聽到代王之名,臉色略有異變,沉默片刻後才各自退開,其中一人還沉聲道:“出入從速,不要耽誤刑司用事。”
徐氏聞言後便點點頭,然後快速行入尚宮局院中。
此時的尚宮局院子裡,一衆宮官婢女們都被驅趕聚集在外堂附近,眼見徐氏行入,紛紛投過來求助的目光。
徐氏硬着頭皮走上前,尋到相識的女官將前言複述一遍,女官聞言後便連連點頭,抓住徐氏胳膊便往側堂行去。
然而這側堂裡,也有刑卒在搜索徹查,自然不許兩人進入。徐氏瞪眼喝道:“我暫充代王殿下禁中行走使用,爾等刑卒安敢阻事!”
聽到這話,在場一名司刑評事忙不迭匆匆入前,斥退幾名刑卒,笑臉請二人入堂。
“徐司苑你真的是守得至寶,眼下禁中翻天覆地的震盪,能讓這些窮惡鬼卒忌憚的,唯代王殿下等幾名貴人而已!”
眼見司刑評事對徐氏的態度,尚宮局女官忍不住嘆息說道。往常她們尚宮局在禁中是見人高一等,可是現在也難免驚擾,如果有可能,這女官甚至都想放棄這官身,哪怕到仁智院中擔任一個尋常灑掃婢女,也要勝過這種朝不保夕的驚恐。
徐氏這會兒卻沒有心情自誇,快速詢問柳司正何以入刑。原來也只是心善惹的禍,禁中一些貧苦女官舍財開鑿佛窟,組了一個拜止蓋菩薩社,邀請柳司正擔任社首。
本來以柳司正在宮中的門路與積蓄,實在不必搞這些事情,卻耐不住宮婢們苦求而應承下來。卻不料當中有宮女輪侍皇嗣苑居而被提審,耐不住刑問苦打便供出了這個佛社,於是作爲社首的柳司正便也被牽連入案。
得知柳司正是因此事入刑,徐氏才鬆了一口氣。柳司正久事宮中,應該也明白不該說的話不要說,就算招供再多,也只會讓她更加的罪惡深重。
但爲了保險起見,徐氏還是低聲道:“司正有什麼秘務叮囑,你等如果自覺難保,可以暫交我來保存。”
女官也知仁智院乃是目下禁中難得清靜地,而尚宮局眼下這形勢也實在難以保存什麼隱私,聞言後便轉入被推得半倒的屏風後,摸索片刻後將一個絲布包裹塞入徐氏懷內,並低聲道:“這是禁中諸苦命娘子往生活計,請司苑一定要保全!”
徐氏聞言後便暗暗點頭,明白這就是尚宮局對外聯絡的暗道相關,連忙收入衫裙內並將衣衫稍作整理,然後又與女官快速擬定一個名單,然後便行出側堂去點選宮婢。
那些宮婢們知徐氏來意,一個個都瞪大眼滿懷期待的望着她。被徐氏點到名的宮婢們都如蒙大赦,忙不迭行入徐氏身後,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則一臉失望,有些心理脆弱的更是忍不住發出近乎絕望的悲聲。
儘管徐氏也想搭救更多宮婢,但她也知此際不宜將太多人事麻煩引入仁智院,只能在心裡對那些宮人們暗道抱歉,然後領着挑選出來的二十人匆匆返回仁智院。
回到仁智院後,天色已經到了傍晚,徐氏也來不及仔細安置那些宮婢,想了想之後,懷揣尚宮女官給她的那個包袱,直往代王妃鄭氏寢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