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宋之問之外,集英館還記錄了一些其他的時流軼事。這其中比較讓李潼感興趣的,便是賀知章其人其事。
賀知章在開元新朝士林當中地位比較特殊,除了本身才學優異之外,還在於其人乃是開元元年的科舉榜首狀元。因爲這一特殊的身份,賀知章在士林中的一舉一動也是頗受關注。
進士及第之後,賀知章並沒有直接解褐進仕,而是遵循朝廷選士的流程進入了守選期。雖然暫時未得官身,但功名既有,前途也是一片光明。
應試之後不久,賀知章便獲得了同樣出身江南且書道不俗的鐘紹京賞識。
鍾紹京在河北歷練一番之後歸朝擔任少府少監,高居四品通貴,自然也有具有了賞識提拔後進的能力和資格。少府下屬同樣管轄着一座編修館,是原本京西草堂寺改設的草堂書院。
翰林院下屬的華文館負責編修出版的書籍主要以詩詞文章爲主,屬於文學的範疇。而草堂書院的前身雖然是寺廟,但所編修的書籍卻與宗教無關,而是工藝方伎等技術類書籍。
諸如前朝《汜勝之書》《齊民要術》等農事古籍,包括《水經注》《千金方》等地理醫工之類的書籍,也都在草堂書院的編印範圍之內。
過去幾年時間裡,草堂書院所編修印刷的書籍數量也頗爲驚人,囊括古人與今人的勞動智慧,足有數千冊之多。
這些書籍除了少量留於館藏,絕大多數都已經流傳於世,除了市井中進行銷售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沿官路館驛向外流傳,往來逆旅之衆客居館驛者,可以隨意取閱。
工農伎術在士林中雖然不稱經典、流於下學,但如此龐大的編修工作量,對編修者要求也頗高。鍾紹京在接掌相關事宜後,便訪聘了許多的時流才士充當草堂書院的編修,賀知章正在此列。
許多時流在受邀編修後,雖然抹不過面子前往供職一段時間,但往往不耐煩常年埋首下學之中,做不多久便尋找藉口辭職。
然而賀知章卻在收到邀請後,從開元元年一直待到了如今的開元四年,還不僅僅只是混日子,幾年時間裡單單其所主持修編的書籍便有數百冊之多,絕對是草堂書院的一大幹將。
進士守選期頗短,一般在兩三年之間,若國家用士頗急,甚至有可能榜出即授。賀知章作爲開元元年的榜首狀元,自然也是選司關注的人才,從開元二年便已經將之錄入長名榜中,給予了參銓的資格。
可是由於鍾紹京的欣賞挽留,賀知章又留在草堂書院拖了兩年,直到今年才決定參銓。並且在參銓之前,便放出豪言,非富平縣尉不任。
賀知章作爲開元首位狀元,其人蔘銓已經頗爲引人矚目,又豪言要取畿縣縣尉,足以讓好事者們口口相傳,也因此被集英館錄入並呈送禁中。
李潼在看完這樁軼事後,也忍不住笑語道:“賀八風流從容,若不許給好官,反倒顯得朝廷賞士刻薄了。”
一般情況下,吏部銓選所涉六品以下的官員任命,李潼基本是不怎麼幹涉的。但他對賀知章印象實在不錯,得知其人想要選授富平縣尉,便打算稍作插手,成人之美。
盛唐諸多詩人,賀知章無疑是極爲特殊的一個。不僅僅是因爲其人掀起了盛唐華章的序幕,更在於這個人一生經歷實在可以稱得上是美滿。
賀知章這一生,涵蓋了整個盛唐。無論是詩才之盛,還是勢位之高,其人都算不上最拔尖的,可是能夠二者兼而有之者,整個盛唐怕也只有唯此一人。如果真要選一個能夠代表大唐盛世的人物,賀知章絕對名列前茅。
其人仕途穩健,雖然沒有高居宰輔的大權在手,但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高官厚祿,且仕途之中幾乎沒有什麼起伏波折。兼又詩趣盎然,風流豁達,欣賞並提攜了包括李白在內的許多後進時流。一生榮華富貴,老來歸隱鄉中,人生可以說是沒有什麼遺憾。
後世評價賀知章這個人,有一個說法李潼比較認可,那就是人格健全、雙商俱佳,所以纔有可稱完美的人生。
人格健全可以說是一個人頗爲重要的稟賦,沉寂時不怨不忿,顯達時知足不傲。
這一點從賀知章的詩風中便能體現出來,同時代的陳子昂也是文風奇麗,但讀起來總讓人覺得有一股幽憤之氣在其中,似乎隨時都在戰鬥、在抨擊。但賀知章的詩風則清麗有趣,全無偏激。
雙商俱佳,意味着一個人既有向上奮鬥的能力稟賦,又不乏處理人際關係的手段。
像賀知章明知憑他開元元年狀元的身份,只要踏入仕途便是青雲起點,但卻仍然耐得住寂寞,安心留在草堂書院,既報答了鍾紹京的賞識,又給自己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資歷。
賀知章的雙商俱佳並不只是圓滑處世、恪奉中庸,他仍然有狂的一面,但卻並沒有流於恃才傲物、看誰都不爽的偏激,而是灑脫率真的真性情流露。
比如今年參銓,賀知章便豪言要取富平縣尉。
唐代選法,士人解褐首任最優的官職便是校書郎、正字等朝廷清貴閒職,次一等的則是大州參軍與赤縣、畿縣的縣尉。
富平縣屬於畿縣之一,同樣也屬於起家良選之一。賀知章作爲開元狀元,又有在草堂書院修書數年的履歷,解褐擔任校書郎這樣的清貴之職可以說是板上釘釘。
但其人卻退而求其次,要選擇一個畿縣的縣尉。這在普通人看來,既有些狂妄,也有些不能理解。朝廷選授自有章程,豈選人自作邀取?既然放此豪言,又爲何不直取首等?
普通人或是不能理解,但熟悉賀知章的人卻一眼就能看出他渴求富平縣尉的原因。因爲富平出佳釀,美酒石凍春剛在今年的世博會上拔取頭籌,自然勾得賀知章酒蟲大動。
瞭解這些,再看到賀知章的狂言就不免會心一笑。他雖然也偶發狂態,但這份狂卻不讓人心生冒犯,是在行止尺度之內的性情放縱,實在讓人難生反感。
既能保持自我,又不與世道爲敵,賀八之爲人處世,的確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擁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於是李潼在略作沉吟後,便提筆書寫一道便箋,着員遞給選司,等到賀知章銓判通過之後,便授其富平縣尉一職。並又特意做出一條批示,富平縣官衙給料,縣尉一個月不得超出一斗。
這種底層的人事任命與供給,自然不勞聖人親自垂詢。
但世道之內有趣的人並不多,一想到賀知章願望達成了、但又沒有完全達成的那種無奈表情,李潼就不免要會心一笑。當年坊中品詩,你賀八高在二等,壓了我小號李學士一頭,別以爲老子會忘了報復!
繁忙的公事之餘,看一看坊間各種閒雜小事,對聖人而言也是頗爲輕鬆的消遣。尤其念頭一轉、小手一動,便能精準控制某個人的憂喜情緒,更讓李潼有種身爲幕後黑手的惡趣味滿足感。
不過這份輕鬆愜意的心情也沒有維持太久,當展開下一份文書的時候,李潼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神情也漸漸轉爲嚴肅。
這一份文書,便是光祿少卿徐俊臣請求李嶠轉交的那一份。文書內容頗長,所記載全都是有關臨淄王李隆基的事情。
書文內容主要分爲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臨淄王在光祿寺官廨的言行,主要是引用私己、經營黨羽、瀆職牟利以及杯葛同僚。
武週一朝酷吏橫行,徐俊臣能夠從一介草莽成長爲當中最出色的一個,稟賦才能自不必多說。當這樣一雙眼睛去盯住某一個人的時候,哪怕是清白君子,都能給挖掘出壯壯劣跡。
如今徐俊臣與臨淄王同司任職,天賦能力再次發動起來,所窺望總結出來的樁樁劣跡全都書錄紙上。雖然臨淄王入官時間不長,但凡所劣跡一張紙都寫不下。
雖然徐俊臣所記載的都是一些雜情小事,但耐不住這個傢伙會總結髮揮啊。
比如臨淄王入官伊始,便不滿朝廷仕用安排,意欲聯合徐俊臣抵制曹國公,想要總攬衙司事務。並收留聖人舊棄劣員王仁皎,欲用其怨忿以小構大、謀行不法。同時藉着官職不安所司,頻頻訪探往來人事以求陰結等等。
事不驚人則不足爲功,臨淄王在司所有的言行幾乎都被徐俊臣給陰謀化的解讀出來。且各種人事描述的極爲具體,讓李潼不得不懷疑自臨淄王入衙伊始、身邊就已經遍佈了徐俊臣的耳目。
除了衙司行爲之外,還有臨淄王邸居日常與人際往來等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雖然不如第一部分翔實具體,但也有一些細節記錄。
比如說徐俊臣某日入邸做客,便發現臨淄王邸中一些僕員浮於所事、常有窺探邸堂的舉動。
看到這裡,李潼也不免感慨徐俊臣這傢伙觀察力實在敏銳,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傢伙所發現那些僕員應該就是禁中安排在臨淄王邸的耳目,居然一頓飯的工夫就被這傢伙給察覺到了,狗鼻子真靈!
除此之外,徐俊臣還發現了臨淄王陰募故人、聚集門下聽命用勞。除了一些大內方面男女僕員,還有一些世道人家,比如竇氏此類早已衰落的人家殘餘。
文中還記錄一個細節,那就是原本臨淄王收容的幾名竇氏族人不知爲何被王府逐出,並幾在王府門前央求糾纏卻不再被接納。
徐俊臣據此猜測,若能抓捕這幾名遭到驅逐之人嚴加審訊,或能察發王邸更大隱惡!
這一整篇文章中,別的內容李潼還不甚在意。他能夠體會李隆基這個小堂弟內心的不安分所造成的言行不夠謹慎,倒也不必過於陰謀化的解讀。
不過竇氏幾人先被收留、後被驅逐,倒是讓李潼生出了一些遐想。略作沉吟後,他便吩咐樂高道:“去取內衛所進近日秘捲來。”
身爲一個帝王,對外界感知並不會侷限於某一途徑,更不要說李潼起家根本就是故衣社這種對底層民衆的組織化。如今故衣社雖然已經浮出於世道,成爲一個正規的民社組織,但也保留了一部分情報職能。
眼下長安坊市間那些車船腳力鋪子,相當一部分都是故衣社的行走耳目,京中一些比較敏感的人事都有關注。這一部分情報職能,由內衛田少安負責接洽處理,將一些事件彙總成卷宗,每隔一段時間送入禁中。
李潼倒也不是要搞錦衣衛之類的間諜組織,只是爲了保證對朝廷制度所不能覆及的人事上有所警覺。內衛秘卷旬月呈送,但大多數時候,李潼都沒有時間去仔細閱覽並梳理。
樂高旋去旋迴,帶回了整整三卷的卷宗。李潼直接尋找到宗室相關的內容,在臨淄王邸條目下找到了徐俊臣所提及的事項,裡面不只詳細記載了竇氏人員遭逐並在邸前糾纏的內容,甚至當時的一些對話都記錄在卷。
這對話中有“舊事已了、家門因此衰敗、知者不多”等言辭,李潼在看過之後,記憶便有所觸動,稍作思索,便猜測臨淄王可能是知曉了一些自己當年與竇氏惡鬥的內情,所以不敢再收留竇氏族人。
看完這些內容後,李潼沿着時間線繼續向前爬梳,便看到了太平公主與臨淄王的一些交際活動,以及太平公主安排武氏女子與臨淄王見面的事情。
因爲都是坊間途見,卷宗上所記載的也只是事情的表面過程,但李潼對這些親戚也算是瞭解頗深,腦海中已經能夠勾勒出一個相關的脈絡。
“這麼看來,應是臨淄王已知竇氏行刺舊事,因恐生懼,要從各處尋勢自保。”
老實說,李潼還真沒有要因竇氏的事情遷怒臨淄王的打算,但耐不住這些大聰明自己瞎琢磨,憂恐之下可能就會爆發出非同一般的能動性。
同時他也不免對徐俊臣的洞察力感到歎服,暗自慶幸當年先把這傢伙給收拾了,若真任由這傢伙死死盯着自家,當年在神都蓄勢時可能真的要翻車。
李潼雖然對臨淄王心存提防,但也並不算太過上心。人的能動性分爲客觀與主觀,一則是環境施加的壓迫,二則是內心裡所產生的憂恐。
像是李潼自己,因爲早就知道武週一朝人事變化的脈絡,所以從來到這個世界伊始,便以推翻他奶奶的統治爲己任,甚至不將希望放在他叔叔們身上,要盡力掌握自救的能力。
臨淄王雖然也是一個宮變的小達人,但在當下這個時代中,自己既沒有留出足夠的破綻讓他看到問鼎大位的可能,來自環境的壓迫也沒有達到生死存亡的程度。
所以說無論這個小子搞什麼小動作,起碼不是奔着造反爲最終目的。李潼冷眼旁觀,也不必將之視作心腹大患。
可是現在,臨淄王分明是慌了,那接下來其所預謀就變得不可測了。最穩妥的做法,當然是將這一禍患掐死在萌芽之中,這對現在的李潼而言,也並不是難事。
可是當看到太平公主跟李隆基這倆活寶越走越近,李潼心裡便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這兩個都是宗室中的不穩定因素,但相對來說,太平公主要更智淺外露,而李隆基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起來,但卻已經顯露出了幾分腹黑的特質。
若只是李隆基自己,李潼還真的擔心一個不注意,這小子可能就會給自己一個小驚喜。但若再加上太平公主這個幫手,那麼其所預謀反而變得可測起來。
所謂雲從龍、風從虎,屬性相似的人事,彼此之間總有一種人眼難以觀察到的微妙感應,比如這個時空中太平公主又與李隆基湊在了一起。那麼眼下時局中,是否還有屬性類似的人事同樣也能被吸引出來?
一個社會無論表面看來如何的平穩有序,但暗裡總會有一些企圖破壞秩序穩定的隱患存在。但這些隱患日常並不會顯露出來,所以也難以察覺。
特別接下來朝廷還會有一系列觸動舊制的改革將要實施,這當中必然少不了因利益損害而驟感失意者。
一般的失意者或能認清事實,忍耐消沉下來。但也會有一部分人不甘於消沉,或許就會有反抗的想法與嘗試滋生。
這些人事方面的動亂隱患是分散的,且不可測。可若有一個明燈進行探照,將分散且無序的事物給聚集起來,再處理起來那就方便多了!
腦海中生出這樣一個想法後,李潼的思緒頓時變得更加活躍,已經忍不住構思起各種的操作。
他倒不擔心暫時的縱容或會養虎爲患,身爲一個帝王,若遭到大多數的背叛而被顛覆統治,那本身就是不稱職。
若能在一切可控的情況下,將分散在全身各處的癰毒給擠到一處,然後再手起刀落的割除,一時的痛楚換來是長久的健康。
想到這裡之後,李潼便持筆寫了一個“豢狼”的標題。
如果說此前針對臨淄王與太平公主的監查還是頗爲隨性,並不嚴謹,那麼現在便要設置專門的檔案,將這兩家凡所行爲與交際進行系統性的監察,以這兩人爲中心向外摸查,標定出一個人事網絡,伺時收網。
這一項工程,自然不能發付外朝,主要還是憑內衛的情報系統去做。
至於引發他這一系列思考的徐俊臣,李潼當然明白其人目的,無非是想再次返回刑司大逞其才。
不過徐俊臣這個人優缺點也很明顯,雖然不學無術但卻天賦不俗且執行力極高,可是節操卻是負數,刑司所需要的公正忠直,他是一點也沒有。再小的案子放在他手裡,都能搞成潑天大案。
這樣的人用來掀起政治鬥爭、掃除異己,自然是順手的很,可對時局平穩秩序的破壞也是巨大的。
想了想之後,李潼便又在紙上寫了一行小字,打算給徐俊臣加一個諫議大夫的供奉官職,讓他可以規諫言事。指望這傢伙做出什麼正經規諫那是別想了,但有了可以直接打小報告的權利。
做出這一決定後,李潼突然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他是沒想過要把徐俊臣留用這麼久,沒想到這傢伙政治生命力實在旺盛,離開刑司後在光祿寺職務上乾的有聲有色,沒有找到機會黜落其人,反而還越有了正色立朝的味道。
也就是徐俊臣這傢伙吃了沒道德的虧,如果這傢伙能稍具風骨一些,憑其洞察縝密、執行力又極高的稟賦,李潼甚至都想把掌管錢庫根本的寶利行社劃撥其人主管。
看完這些文書,天色也暗了下來。
今日朝會上決定了勾檢問題,延英殿中又與諸宰相討論出了度支方案,年前兩樁迫在眉睫的大事都得有解決,接下來可以懷着一個輕鬆的心情準備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