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真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到,那個隱在暗處、有膽量在武則天眼皮底下搞小動作的人,居然是一個黑二代。
不過想想也屬正常,幾年前徐敬業揚州作亂,聲勢鬧得不小,但卻很快被撲滅。
自此之後,即便還有什麼權貴人家對李唐宗室心存同情,也很少再有膽量敢於弄險。
像是眼下作亂的李唐宗王結局就是一個證明,基本上就是越王李貞父子倆的一場作死自嗨,根本就沒有獲得什麼實力人物的相應。
如果這個郭達所陳身世是真的,還真不排除其人有膽量弄險的可能。
小人物不乏大夢想,就在垂拱三年也就是去年,還有弘農人楊初成詐稱郎將,假傳太后武氏命令在都市招募亡命,想要前往房州迎回被廢黜的中宗李顯,只是還沒來得及成行便被誅殺,以至於後來中宗復位,還下詔追贈這個民間義士。
這個郭達爲何選擇自己一家,那也很好理解。雖然眼下他們一家算是時局中的透明人,但是身爲故太子李賢的血脈,身份擺在這裡,絕非尋常。至於更加顯眼的皇帝李旦一家,那個郭達就算是想要用謀只怕也聯繫不上。
自陳身世之後,這個郭達又在信中略述他的計劃:如果接到這封信的大王願意接受他的幫助,那麼可在明日吩咐宮人往仁智院送入五枚生梨,那麼他便會着手安排潛逃出宮的路線。
十三天後的夜裡,大王可密藏在仁智院北側的廊舍中,他自往接應,趁着番期結束撤離玄武城之際,護送大王離開大內太初宮,而後便可護送大王逃離河洛、直往豫州而去,匯合豫州的越王李貞,共同起兵反攻洛陽。
且不說這個郭達有沒有能力安排自己成功外逃,但在看到對方這一系列的計劃安排之後,李潼也是忍不住感慨真是無知者無畏。
大概在對方看來,天下苦武久矣,特別是那些朝不保夕的李唐宗王們。只要能夠將李賢的血脈引出宮去,振臂一呼,李氏諸王羣起謀事,反攻河洛,功成只在旦夕之間。
這一思路,倒也不能說是愚蠢天真,但在李潼看來,的確是充滿了信息掌握不全面、不切實際的奇思狂想。李潼真是腦袋抽筋成麻花,纔會覺得投靠越王李貞是一條出路。
李氏宗王爲了自保而起兵造反,且不說實力嚴重不對等而造成旋起旋滅的鬧劇結局。但諸王之中唯越王李貞和他的兒子琅琊王李衝真正起事,表現得最爲急切,目的絕不單純。
越王李貞乃是唐太宗李世民諸子在世最爲年長者,瞭解了這一點,便能明白爲何他父子如此急切。
背後的動機,除了反武之外,還有要將武則天的血脈統統幹掉的一層意思,包括如今的皇帝李旦,自然也包括李潼一家,使皇統再歸太宗,李貞自然也就有了問鼎大位的資格!
武則天當國履極的過程中,有兩次兵變比較著名。
第一次便是徐敬業造反,徐敬業先是打起了扶李顯的旗號,大概之後覺得一呼百應,聲勢鬧起來了,結果又找了一個相貌酷似李賢者,目的不再純粹,無非扶立一個傀儡,進則窺望天下,退則割據江左。
可惜這小子志大才疏,給他爺爺徐茂公提鞋都不配,八字還沒一撇,自己先做起了美夢,首尾兩顧,鬧劇收場,只是捧紅了駱賓王。
第二次越王李貞父子,本來諸王約定起兵,時期未至,李貞的兒子琅琊王李衝先動起來了。背後意思,大概是以他爺爺李世民爲榜樣。
之後諸王反應冷淡,乏於默契配合,大概也是李貞強調他太宗長子的身份,窺望大位,使得原本出於自保的單純訴求出現了撕裂。
在諸王看來,既然你想做皇帝,那就應該你先動,我們大家在後邊架秧子順風仗可以,但絕不給你賣命奪位。
在這一場鬧劇中,表現比較亮眼的反倒是高祖李淵的女兒常樂公主,一番發言激勵可謂振聾發聵。但真要說什麼巾幗不讓鬚眉,那也談不上。
常樂公主之所以那麼熱切反武,還是私仇居多。她本來是武則天的親家,女兒嫁給李顯,結果武則天將這個兒媳婦關在內侍省牢獄中生生餓死。
且最後常樂公主一家也不是死在造反的沙場上,而是被酷吏直接捂在了官邸中,最終身受極刑而死,口嗨之餘,反倒不如李貞父子敢想敢幹的果決。
想這些,只是搞清楚一個問題。
雖然同爲李唐宗室,但在武后當國之後,李唐宗室就天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武則天的血脈兒孫,一部分是其餘。
他們雙方之間,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貞等人即便造反成功,李潼一家也討不了什麼好,大概率是給他奶奶武則天陪葬。
這一場造反之後,武則天大肆清洗李唐宗室,背後也有一個邏輯,那就是跟她沒有血緣關係或者關係不大的,大凡稍具威脅,統統幹掉,以確保即便她代唐不成,李唐國祚也只會在她的兒孫之間傳承!
最終事實也證明,武則天這番舉措卓有成效,當了十幾年的皇帝,最後拍拍屁股繼續做她的太后,乃至於最後與高宗合葬乾陵,後世李唐皇帝對她仍是隻能敬奉。
這是有史以來,任何一個謀朝篡位者都沒有獲得的待遇,身前身後,這個女人可謂千古一人。
所以,雖然眼下的李潼自己也是處境堪憂,但只要心裡還稍存逼數,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給他奶奶添亂。
在越王李貞父子作亂的風波中,他們一家也都是被武則天的強大羽翼保護起來。而李貞父子,根本就算不上他的同路人。
李潼更作險惡之想,如果這個郭達一面之辭不足爲信,甚至不排除其人乃是李貞父子所安排的死間可能,爲的就是鼓動雍王一家出逃,讓武則天后院起火。
當然這個可能很小,因爲如果李貞父子真在洛陽大內有閒棋佈置,去勾搭皇帝李旦效果無疑會更好,哪怕謀事不成,也足以令人心驚肉跳,讓武則天更加疑神疑鬼。
他們一家雖然身份也不尋常,但講到一舉一動能給時局帶來的影響,其實也就那麼回事,根本不足以造成什麼大的震盪。
既然已經往壞處去想,李潼索性更加放開思路,如果這個郭達不可信,還有什麼人會惡意滿滿的引誘構陷他家?有什麼人恨不得要將他們一家置於死地?
講到仇人,直接促成他亡父李賢被廢的裴炎算是一個,不過裴炎早數年前便已經被武則天給收拾了。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奉命前往巴州逼殺李賢的酷吏丘神勣。
丘神勣這個傢伙還不是一般的酷吏,本身乃是大唐開國功臣之後,可惜濃眉大眼的居然叛變革命,甘心去做武則天的爪牙。
此前率軍前往博州平滅琅琊王李衝亂軍的便是他,可惜李衝志大才疏,太不能折騰,起兵七天而亡,以至於丘神勣無亂可平又不甘心白走一趟,索性殺良冒功,殘害博州生民千數戶,回朝後升爲左金吾衛大將軍,可見其人之心狠手辣。
丘神勣本身兵權在手,與李潼一家又有血仇,李潼甚至嚴重懷疑天授年間李光順所以慘死,就在於丘神勣的推波助瀾,擔心李賢的後人們鹹魚翻身而秋後算賬,索性斬草除根。
以丘神勣的權柄,想要在北衙百騎中安排一個人引誘李潼一家外逃從而獲罪受刑,這是一件不難操作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親自坐鎮操作。
身在這樣一個處境,對人對事心存謹慎,有所保留,李潼並不覺得是多疑。眼下已經得知對方的意圖,無論是真是假,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反正無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他是不考慮私自出逃的。
眼下的他,好歹還是武則天的孫子、大唐郡王,一旦出逃,小命真的就被人捏在手裡,半點不由自己。
更何況眼下大唐軍制還未完全崩潰,幾十萬府兵須臾可徵,以地方抗衡中央談何容易,除非遠逃海外,佔個島、當領導,否則也只能東躲西藏、朝不保夕。
白龍魚服,本身又沒有自保之力,需要考慮的只會是選擇被紅燒還是醋溜,死都死的不體面。
這一封信,李潼在細讀幾遍後便用小刀裁成細條,湊在燭火處燒成點點灰燼,開窗放煙,然後才脫下衣袍,上牀睡覺。居然真就入睡了,可見他心理素質之強悍,即便做賊就算人贓俱獲,也能抵死不認。
第二天一早,晨鐘響起,李潼無精打采的起牀洗漱,還沒來得及出門,李光順已經匆匆趕來,兩眼中血絲暗結,一臉欲言又止。
李潼見狀,更覺得昨夜不讓他一同前往是對的,心太細,存不住什麼東西,也就決定不再實情詳告,免得李光順更加睡不着。
清晨入拜請安,太妃房氏聽到李潼說話略帶鼻音,一時間又是緊張的不得了,要派宮人去請御醫診斷。
李潼一再保證只是小感風寒,一碗薑湯回房捂汗就好了,這才勸住房氏不再小題大做,因此得了幾天假期,在李守禮幽怨羨慕的眼神中回房補覺,路過廚下看到尚食局宮役要離開,順便吩咐傍晚送十枚生梨過來。一點小惡趣,他要給人加倍的驚喜,順便試探一下對方的應變與容錯能力有多高。
真要泄露,他有託辭,百騎巡弋在外,他不知弄奸者多寡,不敢貿然舉報,打草驚蛇之餘枉送性命,故而倍增梨數以示絕不同流合污:我是大唐乖孫,弄奸陰謀之類,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一覺睡到午後,李潼才起牀開始思考該要怎麼迴應那個名叫郭達的百騎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