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嶺坡下的戰場上,廝殺仍在繼續,而在這生死輾轉之間,陽光已經逐漸攀升至中空。
“總管,末將請繼續上陣!”
契苾聳在處理過傷勢並稍作休息之後,便再次來到旗纛之下請戰。
看着戰場上仍然激烈廝殺的情形,契苾明面沉如水,只是微微頷首道:“可!”
講到真實的軍力對比,其實唐軍還要劣於突厥軍隊,契苾明此番馳援原州,所率不過六千之衆,而且幾乎沒有輔兵並輜重從行。但是反觀突厥,儘管已經深入唐國境內,但卻足有近萬之衆。
如果是駐守於馬嶺堡,哪怕突厥軍衆再多一倍,契苾明都可從容坐鎮,據險而守,讓賊軍片甲不得逾越關山。
可是既然選擇了野戰,就等於放棄了唐軍最大的優勢,突厥軍衆在這種深入敵境、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本就具有豪擲性命、背水一戰的覺悟,想要在野戰中消滅敵軍有生力量,無疑是加倍的艱難。
但是唐軍所面對的敵人,不僅僅只是眼前這近萬的突厥賊衆,還有河曲周邊諸多已經隱懷不恭的諸胡部伍,特別如今關內所面對的敵人並不只有遠出來犯的突厥,還有虎視眈眈的吐蕃,唯有打出唐軍高昂的士氣,纔能有效的壓制住一些潛在的憂患,所以唐軍唯有於此拙戰,才能取得預期的效果。
此時戰場上,唐軍所有投入戰鬥的部伍,起碼已經經過了二休二戰,但是突厥賊軍仍然沒有大肆崩潰的跡象。這種高強度的戰鬥,仍然需要繼續維持下去。
在一般人看來,突厥賊衆深入唐國境內數千裡之遙,客軍作戰、孤膽競勇,尚且能與唐軍膠着勝負,如此說來,唐國的確沒有威風可誇。
但是,他們不會見到神都革命,不會見到西京動盪,不會見到大唐於此內憂外患之際仍要毅然圍殺突厥賊軍!
所以唐軍需要一場無可挑剔的勝利,需要體現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置疑的威勇,而能夠達成這一目標的,便就只有全殲這一路賊軍。
其實經過幾個時辰的鏖戰,唐軍的優勢已經體現的極爲明顯,彼此廝殺戰線,已經推進數裡有餘。除了戰場正中央仍然膠着慘烈的戰鬥之外,外圍一些騎兵遊卒甚至已經能夠巡遊叩擊到突厥河灣處的本陣。
取得這樣的戰果,突厥軍衆誠是陳屍遍野,而唐軍也付出了頗爲慘重的代價。契苾明所率五千軍衆至此,除了中軍千人仍在蓄力待擊之外,其餘諸隊損員也已經超過了一成有餘。
這還是在唐軍已經佔據戰場主導優勢的情況下所造成的損失,突厥方面的損失則必然只多不少。戰場上的最大凶險就在於必戰,一旦雙方都有不得不進行這場戰鬥的需求,那麼戰場就成爲了一個絞肉機、成了一個吞噬人命的怪物。
無論戰前雙方統帥有着怎樣的靈活計謀,但在正面的戰場上,所比拼的唯有雙方戰卒的意志力。一旦哪一方承受不住如此慘烈的戰鬥,那就一定會輸掉這一場戰爭!
眼望着負傷的兒子再次率隊馳入戰場,契苾明並沒有更多的感觸,他只是自己默默加披了戰甲,並勒令中軍那千餘戰卒再次做好投入戰場的準備。
一旦中軍這一路人馬投入戰鬥,要麼成爲壓垮突厥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戰場上突厥局面徹底崩潰,要麼通過這些有生力量的奮戰,給整支大軍撤離戰場、退後休整爭取時間,不會有第三種情況發生。
可當中軍剛剛換裝完畢,戰場上的第三種局面便出現了。
河灣處突厥大營中突然響起了鳴金收兵的聲音,當軍號聲傳入戰場中的時候,不獨仍在奮戰的唐軍將士們愣了一愣,就連早已經強弩之末、勉強支撐的突厥軍衆們也大感意外。
但軍令就是軍令,儘管突厥軍衆們倍感意外,但在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後,還是快速的收束部伍,逐步的向後方回縮。
“此戰勝矣,中軍出擊!”
儘管契苾明也好奇突厥營中何以下此命令,畢竟戰場上的突厥軍衆們雖然頹勢明顯、但仍在頑強抵抗,但一方鳴金收兵,自然便意味着鬥志瓦解,這正是擴大戰果的良時,所以披好甲冑的契苾明不待細思,即刻作出了指令。
中軍千餘將士,本已久蓄士力,在聽到全軍出擊的命令後,頓時便縱馬向戰場馳行。
此時戰場上的突厥軍衆,本來就已經維持艱難,所恃者無非一點背水而戰、不鬥即死的孤勇而已。但當聽到退兵軍令後,一時間就連這一點孤勇都快速消退,而唐軍則是擂鼓再戰。
兩下軍令截然相反,於是戰場上本來還在僵持的戰局便快速的向唐軍傾斜,奮起餘勇、繼續追殺。至於突厥軍衆,則頑勢瓦解,潰不成軍,僅僅在這短途的撤軍中,便丟下了近千條人命,而唐軍前陣則直接逼臨突厥河灣處的本陣之外!
且不說突厥軍衆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當唐軍前路殺至突厥營陣之外的時候,一時間卻難以再推進下去。
只見突厥營陣之外,有衆多手無寸鐵、素縞披麻的民衆羅列於外。這些民衆們一個個惶恐驚懼、泣不成聲,雖然站在突厥軍陣外,但一望可知俱是唐人生民!
“突厥賊徒真是該死!”
作爲第二輪投入戰場的軍將,李葛此時也手提陌刀,衝殺在最前方,將見到突厥將他們所俘虜的唐人平民擺設在營陣之外,一時間也是目眥盡裂,恨聲罵道。
此時契苾明也率領中軍衝殺到了正前方,見到這一幕後,忙不迭下令勒軍。並不是他婦人之仁,而是實在不忍、不敢號令將士屠刀揮向手無寸鐵的唐人。
唐軍勒勢未久,對面的突厥營陣中很快便出現了新的變化,一名辮髮密扎、頭着金冠的突厥貴人率着十幾人縞衣行出,手舉白幡徘徊於陣前。
眼見到這一幕,唐軍軍陣中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喝彩聲。貞觀以來,大唐軍隊便是此世最雄,對於此一類畫面並不陌生,正是敵軍已經鬥志瓦解,出營投誠的標誌。
“將人引入近前!”
儘管雍王殿下有令,此次作戰概不留俘,但看到突厥營陣前那些哀號乞饒的民衆時,契苾明在沉思良久之後,才下令說道。
很快,那一名突厥貴人便被引至契苾明面前,其人以大唐重禮再拜契苾明馬前,並恭聲說道:“突厥汗國梅錄執失匪野鶻拜見大唐元帥大總管,僕奉頡跌利施可汗所命,出營再拜唐國天軍,叩請王師宥我失禮之罪,復結同好,仁義爲計,罷止兵戈!”
“一刻鐘,釋放所拘我大唐子民,逾時再攻!”
契苾明看了一眼拜在馬前的這名突厥貴人,冷聲說道。
那突厥梅錄執失匪野鶻聞言後,臉色頓時一滯,還待復言爭辯,但周遭衆唐軍卻已經掣刀入前,神色多有不善。見狀後,匪野鶻不敢再多說什麼,喚來一名身後的隨員,低聲耳語幾句,然後便將之遣回營地。
河灣營地中,默啜在聽到部卒回報唐軍統帥的條件後,默然片刻後便點頭道:“將唐國俘虜放回!”
“可汗三思啊,唐軍……”
其他幾名胡部小酋聞言後,心裡不免一慌,擔心可汗這麼輕易答應唐軍訴求、唐軍統帥一定會得寸進尺,繼續提出更加過分的要求。
然而默啜卻不理會衆人勸阻,只是說道:“放人!”
隨着默啜一聲令下,營壘前突厥士卒們放開了對那些唐人俘虜的管控約束。乍得自由,那些俘虜們自是欣喜若狂,發足狂奔,而唐軍將士們也自發的放開道路,任由這些民衆們逃回己方甲士們刀兵覆蓋範圍之內。
然而正在這時候,突厥營陣中卻突然鼓角齊鳴,騷亂大生,許多剛剛返回營陣中的突厥士卒也爲之驚起,騷亂難安。
而在突厥營陣核心,默啜的心腹將士們則陡然暴起,首先便將屠刀揮向圍繞在可汗周圍的那些本部族小酋們。許多突厥貴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身首異處。
“梅錄匪野鶻,勾結唐軍,欲害可汗!突厥勇士們,不願自己性命、財富被梅錄賣給唐國,各自逃命!”
默啜的親信們一邊追殺着那些本部胡酋們,一邊大聲叫嚷道。
至於默啜,則早在一些親信們的拱護下,換下了醒目的衣袍裝扮,轉移到了營陣外圍的位置。
隨着突厥營陣暴動發生,原本稍稍平緩下來的局面再次波瀾驟起。唐軍由於要接收那些被俘的民衆,合圍之勢稍有鬆緩。
此時的突厥軍陣中,早已經是人心惶恐,不能成勢,特別在眼見到本部貴人縞麻出降,更加忐忑於自己的命運。
若是往常,他們即便心懷不忿,怕也不得不接受向唐國投降的命運,可是現在,各自搶掠所得本就頗爲豐厚,一旦投降唐軍,唐軍自然不會放任他們保留自己財富,此時不搏,則必人財兩失。
所以那些突厥軍衆們便也自發的再次抄起兵刃,努力想要衝破唐軍的封鎖,亂戰驟起,一時間局面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