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兄弟兩人到家時,夜色已經極深。但就算是到了這個時刻,邸中中堂裡仍是燈火通明,絲竹戲樂聲不絕於耳。
“走罷,我先送你歸舍。”
下車後,薛崇訓看了一眼中堂,眼神裡頗有幾分無奈並煩躁,拉起薛崇簡的手便要往後堂行去。
然而薛崇簡卻甩開了他,蹦蹦跳跳便向中堂去,一邊跑着還一邊叫喊道:“阿母,阿兄他回家啦!”
見到這一幕,薛崇訓頓時大感頭疼,也只能硬着頭皮向中堂行去,剛剛步入廳堂中,便聽到母親的嗔怒聲:“回來便回來,又是什麼大事,值得大聲宣揚?要不要全家人出門迎接?”
“二郎無狀,擾到了阿母同各位賓客,實在失禮。”
對於母親這樣的態度,薛崇訓也並不感到意外,入前去拜見阿母,並不無歉意的說道。
堂中在席者十幾人,有男有女,見薛崇訓入堂,也都紛紛起身問候,連道不妨。
太平公主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擺手屏退堂中的歌戲伶人們,才又望着長子一臉不悅道:“帶着少弟出門,卻還在外浪戲這麼久。你兄弟幼稚愛鬧,難道家裡就沒有別的事情能夠讓你勞心過問?”
“阿母,你這可怪錯了我!今夜回來這麼晚,可不是我自己貪玩耽擱,是阿兄偏要停在路上,同人說些無聊閒話……”
薛崇簡年齡既小,又遠比兄長更得母親喜愛,登堂打過招呼後,便一屁股坐在母親席側,抓起案上水果便大嚼起來,聽到母親這斥聲,便是一臉的不滿,一五一十的便將道途中事講出來,全不理會兄長瞪向他的那眼神。
見這小子到家見到阿母、轉頭便忘了自己的叮囑,薛崇訓雖氣惱但也無用,心知此夜又少不了捱上一頓訓斥。
果然,太平公主在聽完少子講述後,臉色頓時一沉,冷聲道:“這人倒是討得好人情,我自家兒子,自己都不作煩擾。他滿腔雜計,倒是張口即來。怎麼,難道家中無米作炊,要靠小輩去出門奔走營張生計?你答應他沒有?”
見母親全無顧忌的將家中情事紛爭在人前講出,薛崇訓心裡既無奈又尷尬,他視線一轉望向殿內衆客人們說道:“天時已經不早,諸位若要留宿,便着家人準備客舍。若還有事相催,便給車馬引送。我母子有話要說,請恕不便久陪了。”
如今的太平公主,處境較之早年在東都洛陽時大不相同,雖然也有滿堂的賓客,但較之往年有着極大的差別。特別是在出身與地位方面,更是有着天壤之別。
往年在東都時,即便不說滿朝朱紫盡爲座上賓客,但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都與太平公主保持着密切的互動往來。可是如今,真正勢位中人登門者越來越少,不僅僅只是因爲太平公主失勢、人情涼薄,更在於如今京畿的政治形勢較之往年東都大爲不同。
如今世道井然有序,凡有志力者俱勤於謀功,而能受到聖人賞識並授以官職勢位的,更加不會是隻熱衷在人情內鑽營卻無補世道政治之人。就連薛崇訓這個嫡親的兒子,每每忙碌起來都無暇常常歸邸問候阿母,更不要說其他人。
所以到如今還湊在太平公主面前、不分晝夜湊趣起鬨的,想也可知會是什麼樣的貨色。
薛崇訓近年來雖然不常歸家,但視線一掃瞧見這些人也都不是什麼陌生面孔,既有家道中落的勳貴子弟,也有犯錯遭貶的官員,同樣也不乏市井中的富商豪客們。
畢竟如今的太平公主雖然勢位上難作施謀,但因有大長公主這層身份,對這些人而言仍是高不可攀。如今既然願意折節下交、納爲賓客,他們自然也都趨之若鶩。就算不能因此獲得什麼實際的好處,可是出入的久了混個臉熟,對自身的身份也是一種擡高。
對於這些人,薛崇訓自然不怎麼看得上眼,之前肯好聲說上幾句話,那是顧及母親的面子,可是接下來要說的話便不足爲外人道,索性便直接開口趕客。
聽到薛崇訓這麼說,堂中衆人便連忙尷尬起身,而太平公主則眉頭一挑、拍案怒聲道:“你久不歸家,何處惹來這種狂性?我何時開宴、何時罷宴,要你來過問?要使你主人驕態,滾回你自家府邸,我家廳堂卻無你發威之處!”
“兒子怎麼敢?只是阿母也說歸家已晚,擔心阿母有失作息調和。且近日心裡多積煩悶,想同阿母傾訴求教,舒憂解困,才斗膽作此厭言。”
見母親勃然色變,薛崇訓連忙叩在席前,恭聲說道。
“人事常有艱難,少監既有困擾求告,我等自然不敢再列席充此惡客。大長公主嘉年裕長,相會娛樂也並不急在短時。今日便先告辭,來日再登貴邸拜訪殿下。”
這些賓客們也並非全無眼色,眼見到這一幕哪裡還待得住,於是便紛紛拱手告辭。
太平公主之所以如此惱怒,當然也不是因爲多看重這些客人們,主要還是感覺受到了兒子的冒犯,此時見到兒子跪地告罪,心氣略有平緩,對於衆人的告辭便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擺手讓家奴將他們盡數送出府去。
待到衆人全都離開後,太平公主視線才又轉回兒子身上,凝聲說道:“我再跟你說一遍,你要記住!那劣人無論向你告請什麼,你都不準答應!如今我還留他在邸,給一份衣食,已經是不小的恩惠。他自己怯懦無能、諸事不成,在內在外無分毫助補於事,如今竟還要貪惠於我兒子,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太平公主對武攸暨的怨氣自是由來已久,特別近年來自己的境遇也不如往年,這一份怨氣不免便更加的倍增。如果不是因爲早前惹怒阿母,讓她不敢再作恣意之舉,甚至於都想直接宣告和離,將之趕出家門。
眼下雖然還同居於一邸之內,但也已經是形同陌路,夫妻關係早已經名存實亡。再加上太平公主有所遷怒的緣故,彼此間的情分較之陌生人還要更加不如。
所以她非但自己不願幫助武攸暨,更加不準兒子幫這一個忙。人生際遇的不如意,良言善氣的安慰遠比不上看到一個比自己更加倒黴的人能更得開解。如今的她對於武攸暨,就是一種比較純粹的折磨。
薛崇訓倒是不能完全領會自家阿母這複雜的心情,但他也並不想再就此糾纏下去。雖然說他對武攸暨這個繼父也談不上多深刻的感情,但是隨着年齡越大、歷事越深,就越來越有些反感母親對他方方面面、爲人處事的干涉與把控。
略作沉吟後,他才又繼續說道:“這只是一樁小事,不值得母子爲其爭執不休。與其關心這類閒雜,阿母不如想想今日大內發生的事情,該要如何補救。”
“大內發生了什麼事?不就是那幾個小子入宮參宴,怎麼、難道還有別的事端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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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聞言後並不怎麼傷心,隨口冷笑道:“無非聖人狹念難容,太皇太后代他做上一把惡人,出言訓斥告誡一番。可那幾個小子故怨深刻,服喪幾年,野性難收,未必就會服從他們祖母的管教。莫非因此吵鬧起來,場面搞得有些難看?”
她今天之所以不去宮中參加宴會、而是在家中宴請一些無聊之人稍作消遣,除了跟聖人之間彼此互厭之外,也是因爲料到了這一層,覺得這場所謂家宴多半是宴無好宴、或許就會不歡而散,不忍見那幾個小子被敲打得尷尬難堪,索性不去湊那個熱鬧。
對於她四兄那幾個兒子,她倒也沒有多大感情。但大凡人事總怕對比,如今的她跟往年比起來,越發感覺四兄在位時待他更高,投桃報李下、她對那幾個小子該要關照一番。
可是眼下她跟阿母、跟聖人關係都處的很差,若真在場要發言相助,可能就會適得其反,反而自己也要遭受牽連。既然惹不起,那就躲着。
“阿母你可真精明啊,都沒有到場,說起來卻跟親眼見到一樣。我本來還有些想不通,太皇太后爲什麼那麼厭惡幾個表兄,原來是阿母說的這一層緣故啊!”
聽到母親這麼說,薛崇簡放下手中瓜果,瞪大眼一臉詫異的感慨道。
“那是自然,你家阿母對人對情只是不肯用心罷了,大凡肯用三分心機,什麼事情能脫出我的料算?只是有的小子,自以爲傍住巧妙人事,不願再多聽你阿母的教導!”
聽到少子這番感慨,太平公主也是笑逐顏開,摸着薛崇簡小腦瓜得意說道,同時視線向長子瞥去,忍不住便要再敲打一番。
薛崇訓聽到這母子吹捧,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並嘆息道:“若果如此言,開元元年那時,阿母你又何必……”
“你住口!你今日歸家,是不是一定要激怒你母才肯滿意?”
聽到這樁舊事,太平公主頓時一臉的羞惱。正是因爲當年這事栽在聖人手裡,非但她興弄產業的長計遭到打擊,就連原本的儲蓄都遭到了極大的虧空,以至於不得不在家中招待一些卑賤商賈,通過他們的進禮來獲取一些週轉,維持住生活的場面。
所以這件事也是讓太平公主既感到心痛、又深覺羞恥,現在兒子竟然敢哪壺不開提哪壺,特別是在她剛剛自我吹捧一番後,自然也就更加的惱怒。
“我哪裡敢……唉,還是讓二郎跟阿母你講一講,今日大內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罷。”
被母親如此訓斥,薛崇訓自是大感委屈,索性不再說下去。
而太平公主聽到這裡,心中頓時一突,也顧不上再生兒子的氣,只是望着少子不無緊張道:“二郎,你告訴阿母,今日大內的吵鬧,是不是有關一個名叫隱孃的女子?”
“阿、阿母連這都能猜得到?阿母,你簡直是太……”
薛崇簡聞言後,眼睛頓時瞪得更大,望向母親的眼神如觀神明一般。
“快說!”
太平公主這會兒卻沒了再誇耀自己智計的心情,擡手給了這小子後腦勺一巴掌,語調急促的怒聲催促道。
“是、是,阿母你猜的不錯……”
無端端被抽了一巴掌,薛崇簡自然大感委屈,但見母親眼神兇惡,也實在不敢叫屈,忙不迭將今日宴上所見事情講述一番。
“這、這……怎麼會這樣?這蠢物、這蠢物,明知今日家宴,她怎麼敢向前迎湊?還有那小子,他、他是怎樣的色迷心竅,怎麼竟做出這種非分的請求!”
太平公主在聽完後,頓時也有些慌了神,直從席中坐起,不再追問少子,而是瞪眼望着長子疾聲發問道:“你離宮之前,太皇太后、聖人有沒有跟你說什麼,他們又做了什麼?”
“太皇太后怒極失態,忿起離席,聖人也同行送回寢宮,之後我們便離開了大內……”
“蠢!你也是個蠢物,旁人不知,你難道不知你母陷此泥沼?怎麼就這麼順從離開?無論如何,都得上前探問幾句……”
太平公主聞言後又是恨恨斥罵道,但這會兒卻再也顧不得繼續追究,只是皺眉道:“竟發生這種事情,阿母心內必是怨極了我……要儘快入宮、不、這麼去就是自投羅網,她正在盛怒,必然不肯放過我……準備車駕,我要……”
“事雖不堪,但畢竟不成,阿母你又何必……”
薛崇訓見母親如此緊張,一時間也有不解,上前正待安慰。
“不要說話!你懂什麼事情輕重……快去準備車駕,說不定中使已在途中!我要去隆慶坊、這也不安全,還是行的遠一些,去河東!對,我要歸鄉!你留在家裡,若稍後中使到來,先不要多說,拖延片刻、拖不住了,才準告訴中使我已經出城,回蒲州去、給你亡父修整墳塋……是了,就這麼說,我回河東,操勞亡人事務,短時內都不會再回長安!”
一時間太平公主心裡閃過數個念頭,並很快便想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藉口,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得意,心知若走的遲了,可能哪裡都去不了。且因爲這一樁事,阿母也絕不會再爲她發聲,多半是要被拘禁邸中、不能再幹問外事。
雖然說就算逃去河東,也逃不脫聖人毒掌,但更大可能是被就地拘押。聖人和太皇太后必然也是想低調處理此事,只要她離了京畿,也不會大張旗鼓的將她捉拿拘禁。留在地方上避避風頭,等到事情淡了,還有乞求回京的轉機,可若直接被控在京中,或許餘生所見都難出四面院牆!
這麼想雖然有些嚴重,可太平公主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既然眼見到危機,就絕不對那小子的手段是否仁慈還存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