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七月,註定是不尋常的月份,初一朔日大朝會上的人事糾紛已經令人驚悸不定,而當風暴徹底爆發出來的時候,更是洶涌得讓人難以置信。
七月初二,神皇陛下詔令再議去年平越王李貞亂事,鳳閣右史岑長倩時爲後軍大總管,督事忠勤、行伍嚴肅,有定亂之功而無遺禍地方,得封鄧國公並加輔國大將軍,知兵部夏官武銓諸事。復州刺史狄仁傑舊任豫州,頗進德言,召爲洛州司馬等。
之後,在文昌左相蘇良嗣病退、鳳閣左史張光輔缺席的情況下,政事堂通過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所請北衙百騎擴軍之議,以右散騎常侍武攸寧暫押千騎使,主持百騎擴軍事宜。
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能切時弊、進良言,加位特進,長子丘嗣忠授右衛勳一府中郎將,次子丘嗣誠授司門郎中,並令舉薦良將二員直北衙千騎軍事。
這一番人事調整公佈出來,頓時又在臺省之中引起極大震盪。尤其是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昨日剛遭發難,險些被奪軍權,但在今天就完成逆轉,以南衙將軍位拜文散官僅次於開府儀同三司的特進,論及顯貴,在南衙諸將中僅次於原宰相、以太子少保而領右玉鈐衛的裴居道。
但若論及實際的權勢,右玉鈐衛除了翊府宿衛之外,所統僅僅只是外府番上之步射卒衆,遠不及金吾衛那樣職權廣泛。
從這一點而言,丘神勣可以說是一躍成爲南衙大將第一,其人所受榮寵更勝往昔,充分顯示出身爲神皇肱骨心腹不可撼動的地位。
也正因此,丘神勣尚在禁中隨駕檢閱北衙諸軍的時候,其積善坊家宅已經是賀客雲集。待到其人離宮歸邸,迎接的隊伍更是從坊中直接排到了天街上。
對於自身威榮權勢再攀新高,丘神勣也是大感振奮,吩咐家門子弟集宴賓客,竟夜歡慶。
當然在勢位大進、重獲恩寵的喜悅之下,也並不是沒有煩心事。譬如昨日朝堂上指使人攻訐他的宰相岑長倩,居然也在同日受賞,而且所得恩賞甚至還遠遠超過了他。
丘神勣對此自然大感不滿,明明進言北衙擴軍、使得神皇陛下能夠大手筆整頓畿內軍事的是他,可岑長倩這個老狐狸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將他的功勞貪奪去一大半。
不過丘神勣相信,以神皇陛下之英明,如岑長倩這種貪功竊位者勢必不能長久,眼下不過是還要暫借宰相之力,讓他們不要對此進行掣肘,一旦北衙擴軍事宜完成,自然沒有再作錯寵的必要。
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一直到了今天,丘神勣才察覺到原來神皇陛下一直引而不發,居然意在左史張光輔。
一想到昨日張光輔居然出言助他,丘神勣就暗怕不已,同時也慶幸自己見機得早,能夠在第一時間向神皇陛下表態,洗脫了自己與張光輔勾結的嫌疑。否則今天非但不能再享恩寵,或許還要與張光輔一起受到神皇陛下的打擊!
經此之後,丘神勣更加有感於神皇陛下權術之深不可測,自己此前心懷慼慼而另做謀計,也實在是失於輕率。事實證明,唯有緊緊跟在神皇陛下身後,才能長保權位不失、富貴固享。
離宮之前,神皇陛下又特意召見丘神勣,並將御史新奏數言宣告於他。
那些言官御史,向來都以謗議大勢者爲能,早間詔書剛剛發出,傍晚便就言攻丘神勣,言他父子三人並執事禁衛,難防親親相隱之俗情,不可杜絕陰計滋生於私室。
丘神勣當時也是惶恐有加,不知該要如何應答,還是神皇陛下良言安慰他:“大將軍恭任此位,非是短日,犬馬奔波報效於朕,使朕能夠安居禁中。忠義門庭,自有風骨淵源可賞,我正盼你父子繼力效忠,怎麼能無顧你的舐犢之情,逐你二子遠任外邊,骨肉長作別離……”
神皇陛下這一番安慰,更令丘神勣感激無比。同時也不免冷笑那些以脣舌筆鋒中傷他的奸流,真是選了一個最不恰當的說辭。若他父子不能並任禁中,那麼武家子又該如何任用?
經過一整天的勞累,丘神勣精神已經很是倦怠,歸家後勉強列席應付一下賀客們,然後便起身退席返回內室準備休息。剛待解衣入眠,又有門僕來報言是屬下陳銘貞等人希望能夠入室當面道賀。
“不見,讓他們安在中堂歡飲即可,不必殷情擾內。”
丘神勣擺手吩咐一聲,下屬們的心思他很清楚,請求入室相見,道賀還在其次,關心更多大概還是他手中那兩個舉薦北衙千騎的名額。
金吾衛司職城防,職權雖重,但也難免事務繁瑣,浪跡閭里,久勞無功。千騎爲北衙新擴之軍,誰都看得到神皇陛下組建其軍正是當作心腹力量,若能入選其中擔任將校,御前拱從效忠,自然也能得更多升遷機會。
若是此前,丘神勣倒也樂意將自己的下屬心腹安插其中。可眼下他剛剛渡過一場刁難,好不容易再次獲得神皇陛下寵信,也不敢在這時節給神皇陛下一個私恩濫施、羅織羽翼的惡劣印象。
沒能入室當面道謝,陳銘貞等人自然頗感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強請。
相較於其他人只是略感失望,街使陳銘貞則更有一份憂慮在懷中。
他久任於左金吾衛中,自然也不乏禁軍朋友,這些人值宿宮闈之間,也都不乏耳聞目見。其中便有人告訴他,內教坊傳習新樂名《街使曲》,正與他有關,據說已經在宮闈之間頻有侍樂並傳唱。
那人講到這件事的時候不乏豔羨,說陳銘貞有幸巧事貴人,雖然只是一個巡警坊間閭里的街使,但英武忠勤之名早已經傳入禁中,不久之後想是升遷有望。
可是聽到對方這些羨慕之聲,陳銘貞只覺得滿心冰涼驚悸。別人不知內情如何,他自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大將軍丘神勣念念不忘要除掉嗣雍王一家,他是瘋了纔會將這種名聲的傳揚當作自身求進的機會。
而且陳銘貞心裡也不乏狐疑,明明此前大將軍說過會將這件事壓下來,不讓內教坊音聲人傳唱。怎麼現在非但沒有按壓下來,反而有越傳越廣的趨勢?
陳銘貞自然不敢追究丘神勣究竟有沒有去處理這件事,他只是擔心樂曲傳唱開來之後,會讓時流誤以爲他與雍王一家有什麼非凡聯繫。特別是擔心大將軍丘神勣也因此生出什麼聯想,認爲遲遲不能將嗣雍王一家構陷入罪,是他首尾兩端,存心包庇的緣故。
原本今天是打算入拜大將軍,再作忠心細剖,結果大將軍卻拒不接見,這冷落的態度更讓陳銘貞驚疑不定。
滿腹心事,陳銘貞也食不甘味,滿堂賓客尚在歡飲,他則暫借丘氏偏舍早早睡下。只是一整夜都輾轉反側,直到將要天明時才淺睡片刻,不久又被晨鐘街鼓所驚醒,連忙起身再問丘氏家人,得知大將軍丘神勣早已經離家上朝。
沒能見到丘大將軍當面自陳心跡,陳銘貞只能滿懷心事的悻悻返回清化坊官署。
清化坊地近皇城,多有禁軍將士在坊間出入活動,並不只限於左金吾衛。午後陳銘貞離開官署入坊覓食,行在街中便聽背後有人驚呼道:“閣下可是陳街使?”
陳銘貞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輕人正滿是好奇的打量着他,年輕人穿着坊間常見的素綀長衫,上身卻罩了一件禁軍紋繡的青色短褐半臂,且身上有着很濃厚的行伍氣息。
“你認得我?”
陳銘貞有些狐疑的望着對方,年輕人則咧嘴笑道:“陳街使名通內外,在下認出,也並不出奇。供事北衙玄武門,不便通告名號,日前營主請內音聲入營犒勞,便有唱新聲《街使曲》,心中很是仰慕陳街使英勇忠勤。不意今次入坊竟能巧逢歌中人物,一時激動難耐,冒昧發聲招呼,還請街使勿罪。”
眼見對方一臉的激動甚至於崇拜,陳銘貞一時間竟不知該要如何作答。人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虛榮心,雖然近來陳銘貞想到這件事就憂愁不已,但見素不相識的人卻因此而對他滿懷欽佩,一時間倒覺得這似乎也並非全都是壞事。
年輕人還待要上前說什麼,前方卻有數人似是同伴在呼喊他,於是便向陳銘貞歉意一笑,並說道:“休日短暫,短娛片刻便要及時歸營,不能長訴仰慕之情。但若有緣,來日在下等或還要再恭承將軍策使訓令!”
“且慢!何出此言……”
陳銘貞聽到這話,心中疑竇更濃,正待開口詢問究竟,對方卻已經闊步行向前方的同伴,並對同伴們回身指向陳銘貞,說說笑笑向坊外行去。
陳銘貞望着幾人離開的方向,轉頭問向身後的隨從:“那是些什麼人?”
“似是北衙百、千騎軍衆……”
聽到屬下的回答,陳銘貞又皺眉沉思起來,臉色既憂且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