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大酺禮畢之後,朝堂臺省再次回覆正常運作,無禮可參,李潼的生活自然也就歸於尋常,沒有了再在外人面前刷存在感的機會。
當然,終究還是有不同。如今的他,可不再是禁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閒散少王,而是神皇親口稱讚的佳孫,存在感已經大爲不同。
表面看來,一家人處境雖然沒有太大變化,仍是生活在禁中仁智院,難與外人接觸。神皇雖有犒賞,但也只是一些用處不大的珍物財貨,實質性的獎勵卻幾乎沒有。
不過李潼對此也並不失望,他本就善用機會、狐假虎威,現在蒙上了這樣一張虎皮,自然沒有安分的道理。他心知想要有什麼收穫,那都是需要自己試探出來,這可不是什麼攻略遊戲,過了一關,獎勵就會明明白白的擺出來。
人的主觀能動性纔是最重要的,武則天的喜愛、庇護僅僅只是提供了一個前提,如果自己沒有本領將這一份眷顧變現,無非像武氏兄弟一樣、終武週一朝只能給幹姑父們捧臭腳,活得渾渾噩噩,死得糊里糊塗。
初七人日接連參禮,幾天時間下來,李潼雖然以觀摩爲主,沒有做出什麼引人矚目的舉動,但心力耗損也是嚴重。初十禮畢之後,返回仁智院便矇頭大睡,一直宅了幾天時間,只爲休息並思忖接下來該要做什麼。
其實元月還有一場典禮,那就是上元節。但這一天武則天駕臨北衙玄武城,檢閱北衙軍衆,並集南衙賁士組織軍演,沒有人來通知參禮,李潼便也只能蹲在仁智院聽熱鬧。
上元節之後,新年的節慶氣氛才逐漸消散,但對仁智院諸衆而言又是一個新的開始,舊年門庭冷清一去不返,每日訪問禮拜者絡繹不絕。
這些瑣細雜事,自有親長處理。閒下來之後,李潼心情復又蠢蠢欲動,每天摩挲着腰際那個小金龜,總想往玄武門去逛一逛。
即便不考慮未來更長遠的算計,眼下丘神勣所帶來的威脅仍然懸在頭頂,李潼是真的很想在北衙禁軍方面打通一條交流的渠道。如去年那個與他私下聯絡的百騎軍士郭達,此前不敢接觸,現在倒是可以試着稍作交流。
可是他這裡一個念頭剛剛生出,旋即一個消息傳來便讓他打消這個念頭,那就是武則天任命其堂侄武攸宜擔任右羽林將軍。
此前明堂側廂衝突,李潼是不怕武三思與武攸暨,但那是因爲明堂的特殊場景。可是得知武攸宜入掌御林軍後,他便在心裡明智的將玄武城劃作暫時的禁區。
玄武門可不只是一道宮門那麼簡單,而是有着軍營、馬廄、城防等一系列配套設施的軍城。在這座軍城發生什麼事情,外人是很難得知,李潼沒事去那裡溜達,武攸宜要栽贓他那太簡單了。
現在的他,是仗着他奶奶那意味深刻的眷顧以及身在大內這一特殊場景,可以暫時不必忌諱得罪武家。但非要跳到在人家眼皮底下搞小動作,那就是找死了。
不能前往玄武城,於是李潼便悲催的發現,他仍然還是隻能往內教坊去混日子,甚至內文學館都不宜多去。因爲內文學館太靠近南衙,右衛武攸暨就活動在這片區域。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李潼不乏氣苦,覺得整個世道都在刁難他。在外有左金吾衛丘神勣虎視眈眈,在內有武家兄弟圍追堵截,他這是能量不大、仇人不少,而且還都是掌兵大將,以至於他危機感空前爆棚,只覺得人身安全都全無保障。
活動範圍被鎖死、不能擴大,又不願在仁智院待着浪費光陰,他奶奶還忙着謀朝篡位、沒空搭理他,李潼也只能臊眉耷眼繼續往內教坊去,繼續幫薛懷義編他的《蓮生》大麴。
考慮到自己這四面楚歌的處境,在前往內教坊去的時候,李潼也是學他姑姑前呼後擁的儀仗。
大酺刷出存在感後,尚宮局與司宮臺對三王也不敢再小覷,諸導引、掌扇、步帳人員一應配給,以他一品郡王的身份,前呼後擁二三十人不算逾禮。再加上李光順和李守禮同行,前前後後四五十個隨從人員。
當然,李潼也不奢望這些宮婢、宦者們就能保他周全,無非前前後後多安排一些目擊證人,讓他後姑父武攸暨不敢借着職務之便對他動手動腳。
這禮後第一次出行,那金龜符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不必再折轉道途,路程大大縮短,前往內教坊只用了半個多時辰。
一衆人浩浩蕩蕩抵達,早有內教坊諸直事人員長立坊外迎接等候,與年前第一次來內教坊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得健足奔走來告,坊中奴等滿懷歡欣,都渴大王訓教日久……”
宦官楊緒趨行上前,未及頓足已經撲拜在地,更是膝行上前捧住李潼兩腳靴子以額頭相抵。
李潼被楊緒這過分的熱情與卑微搞得很是不自在,正待抽足掙脫,坊中其他管事又都紛紛上前見拜,一陣人聲雜亂,久久不息。
李守禮這會兒得意洋洋,念及前後迥然不同的待遇,哈哈笑道:“你們這些坊吏短視,舊來我兄弟出入,只作無物,卻不想後來非我兄弟勤策,哪有後來誇美餘事……”
此言一出,在場諸衆俱都神色訕訕。李潼則沒好氣瞪了李守禮一眼,這種想法放在心裡美一美就好了,說出來都不夠丟人的。他們兄弟好歹王爵在身,在內教坊再怎麼抖,那也是威風有限。
但也不得不說,內教坊諸衆這一份過分熱情,除了窺望聖意恩眷之外,對永安王也真是由衷佩服。
武德年間,內教坊初設還是按習雅樂莊重之地,但後來隨着俚俗浸染,定位越來越模糊,雖然仍掛靠於司禮寺下,但漸被視作卑賤場所。
永安王今次於內教坊擴編《萬象》大麴,盛演於大酺典禮前後,內教坊諸衆也因此獲益良多,形象得有大大提升。
像是李潼慣用部頭康多寶,原本僅僅只是一名樂部部頭,卻因爲在編曲過程以及參禮獻樂中的表現,被正式授爲太樂坊宮教博士,並得到一個將仕郎散階。
雖然太樂博士不屬在品的官學博士,但從樂工升爲博士,正常途徑都需要苦熬十幾二十年的光景。至於將仕郎這一散官,對於樂戶賤籍而言更是一次質的飛躍!
另一部頭米白珠,也得授流外五品的典事,這會兒見到永安王,更是樂得髯須、毛髮直顫,恨不能五體投地以表達自己的感激與恭順。
聽到這幾人各述所獲豐厚,再想到自己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再回內教坊混日子,李潼覺得他又要酸了。
不過即便是酸,也應該歸爲幸福的酸吧,這些人因他受惠,勉強也算是他的小班底了。別看你們現在笑得歡,等段時間要是我被陷害,你們要做好切腹證我清白的準備!
一衆人鬧哄哄的將三王迎入坊中,受此氛圍感染,李潼心情也好轉一些,隨口吩咐一些擴編新曲的準備事宜,便與兩個兄長入直堂閒坐。
待到諸衆各自散去,宦官楊緒又讒着臉趨行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壓低聲調說道:“此前人多眼雜,諸事不敢細陳。此前出入因有怠慢,奴至今思來憂恐欲死……”
“免禮罷,閒來走戲,誰又樂意聽你厭聲。”
李潼擺擺手,有些不耐煩。他此前是腹誹得勢了要把這宦官再騸一遍,但也只是噱念,而且說起來,這個楊緒對他們兄弟還算恭謹,內教坊別人都不願搭理他們的時候,唯此人應酬奔走,犯不上沒完沒了的計較。
楊緒聞言後卻不起身,語調更變得悲慼起來:“大王自是寬宏大量,不追草芥疏悖之罪,奴卻不能自恕,晝夜煎熬,並走告門義阿耶。阿耶知我觸犯貴胄,連日怒斥,並請座前告罪,求大王施恩一見。”
李潼聽到這話倒好奇起來,擡手道:“召你阿耶入此吧,可以見一見。”
楊緒聞言後又再拜告謝,然後才膝行退出,不久之後便躬身引領一名緋袍的老年宦官行入進來。
太監自然不可能生兒子,但卻可以收乾兒子,甚至到了唐中期宦官勢大以後,五品以上中官可以收義子一人並繼承蔭祿,也算是身殘志堅,傳承香火繼嗣的意志很頑強。
那名老宦官被楊緒攙扶進來,其身後還跟着另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如果不是因爲身穿宦官服飾,李潼還以爲或是禁軍賁士,但就算是禁軍賁士,都少有如此英武。
但很快,那個老宦官叩拜聲又讓李潼大感吃驚:“門僕楊衝,拜見三位大王!”
雖然宦官就是帝王家奴,但這所謂門僕可不是能夠隨便稱呼,聽到這老宦官如此自稱,堂上三王俱都齊露狐疑。
楊緒見三王面露疑色,連忙上前解釋道:“天皇儀鳳年間,阿耶曾恭事內坊。”
聽到這話,李潼纔有所瞭然。內坊便是太子內坊局的簡稱,而太子內坊局於東宮便類似禁中內侍省,難怪這個老宦官以門僕自稱,原來還是他亡父李賢的東宮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