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裡燈火通明,炭火旺盛的火盆環置帳中,將整座大帳都烘烤得溫暖無比又少有煙氣,帳中許多人只着單衣猶不覺寒。
當然,這樣的條件也並非所有將士都能享受到。儘管代北道大營物資仍然充沛,但既然駐紮邊地,物資方面自然也要惜量使用。
像是取暖所用的柴炭自然也是能省則省,將領們自是足量供應,剩下也只有軍中精銳戰卒能夠限量享受。
至於那些外圍的蕃胡僕從軍們,如果本身準備不夠充分,那連基本的營帳遮蔽都不能滿足,有的甚至需要宿窩雪窟,忍飢耐寒。
當然,也並不是因爲大唐在苛待他們。唐軍每作徵發,軍資與戰利品方面也會有所回饋,但也絕不可能發放到每一個胡卒手中,其中絕大多數便被他們各自首領、酋長們給剋扣起來。
那些胡酋們對待本部族人少有體恤關照,只當做是給他們換取富貴的資源。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養了這麼多閒力又有什麼用。
也正因爲唐人財大氣粗,肯於分潤好處,儘管垂拱以來,大唐邊事方面日漸低迷,但每作徵發,仍然不乏胡虜響應僕從。
如果站到突厥那邊,打家劫舍看似過癮,但突厥能夠給他們的好處實在微乎其微,惡戰於前、殘羹分食,如果戰果不夠豐富,他們本身還有可能淪爲突厥洗劫的目標,風險實在太高。
所以只要大唐邊境形勢還能穩得住,那些少民寡衆的蕃胡們,還是更加樂意跟在大唐身後混口飯吃。
營帳裡,薛懷義暢懷斜坐,自有兵卒殷勤的分割烤肉、斟酒續杯送到嘴邊。當然,這樣的享受跟在神都時自然是遠遠比不上,但薛懷義對此卻並沒有什麼不滿,反而還樂在其中。
神都城裡雖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薛懷義卻總覺得有些壓抑。早年他第一次領兵外出時,心裡是慌得不得了,但走了一程之後,那種統率千軍萬馬、行營中唯我獨尊的暢快感覺很快就壓過了對戰場的懼怕。
特別每次行軍,既不需要作戰,回到神都後又不乏炫耀的話題,薛懷義非但不再排斥率軍遠征,心裡甚至還隱隱有些期待。
當然暢快盡興是一方面,薛懷義也明白自己斤兩所在,所以每次典軍外出,對於具體的軍務從不過問,只專注於自己行營中的享樂。這也是因爲軍務所涉龐雜繁重,他就算想幹涉,也無從下手,索性自得其樂,也省得費心。
今天得知武攸宜親自入營,薛懷義很是高興。倒不是因爲他跟武攸宜關係有多好,但總算是神都舊識,正可以讓武攸宜見識一下自己在軍中的威望之高。
畢竟這種事情,他本就乏於詞彙自誇,而且旁人就算耳聞有感,也只是隔靴撓癢,自不如身臨其境感受的直接和深刻。
也正因此,今夜除了在直巡營警戒的將領們之外,營中果毅以上將領們俱都被薛懷義召集到中軍大帳裡,再加上一些胡部酋長,整個大營中足足有近百人之多,但內部空間仍然顯得頗爲寬敞。
“此前建安王要在後路督運軍需資用,我雖然有與你並肩殺賊之心,但也不能以此擾事。但王今日既然親臨營壘所在,就不必急於速歸,一定要勝覽這漠南邊塞風情!”
薛懷義已經飲得有些微醺,乜斜着武攸宜笑語道:“大漠飛沙,金戈鐵馬,磨刀單于臺,這纔是男兒豪壯!神都幾人,所誇無非風月色藝,馬上擊鞠便覺勇不可當,但對咱們這種飼馬塞外的壯士而言,不過只是留戀家門、不敢遠行的犬才罷了!”
聽到薛懷義這麼說,武攸宜並帳內衆將自然紛紛開口誇讚薛師豪壯。
薛懷義受此鼓舞,不免更加興奮,擡手指了指契苾明說道:“久宿營中,也是無聊。既然建安王也已經入營,明日契苾總管就安排一路精銳騎衆,咱們直往單于臺,稍作休整,撲殺突厥南牙,逐獵默啜之後,便可凱旋了!”
契苾明聽到這話,眉梢已經忍不住闇跳,忍不住瞪了幾個吹捧薛懷義最過火的將領一眼,話說起來好聽,真要勾起這一位的心火,那可不好撲滅。
與此同時,契苾明也頻頻望向武攸宜,示意他趕緊說撤軍之事,否則看薛懷義這興頭,說不定明天真就要衝營而出了。
武攸宜平時雖然乏甚擔當,但眼下圖謀大事,自然也就不容退縮。
於是他便迎着薛懷義已經稍有迷離的視線,嘆息說道:“薛師有此壯志,誠是可嘉。但憾在卑職運淺,今次所以入營,卻不是爲了要與薛師並肩逐功漠南。大軍久頓於外……”
武攸宜一同解釋,無非大軍所耗太多,後繼支持已經乏力,實在很難再維持大軍長留於外了。
這倒也並非純是詐辭,初秋朝廷用兵時,本就打算是速戰速決,雖然籌措的給養不少,但也已經將要見底。特別朝廷發生驚天劇變,想也可知後續絕對不會再有更多援助到來。
薛懷義本來興致滿滿,卻沒想到武攸宜說出這樣一番敗興的話出來,很快臉色就陰鬱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纔將怒火壓下,轉頭看向另一名總管蘇宏暉,沉聲道:“營中物資,還能支用幾日?”
蘇宏暉看了一眼坐在大帳角落裡的那些胡酋們,起身答道:“前期準備充足,營中物資自是足用。但漠南之賊畏我王師之壯,遠遁無蹤,大軍頓此月餘卻不見戰機,只怕再留於此、近期之內也無轉機……”
隨着蘇宏暉開口,其他幾名行軍總管也紛紛進言,所述理由大同小異,無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大軍長留於此,銳氣已失,不如暫退休養,來年再戰。
薛懷義本來滿心的不悅,他此番率軍出征,是很有幾分要作從零到一的突破,想要真正給突厥放放血,畢竟每一次都是郊遊一通也實在說不過去。
但他也知兵者大凶,不容任性,耍威風是耍威風,不至於連小命都給搭上。特別諸將都這麼說,總是有幾分道理,因此心情也稍稍冷卻下來。
不過薛懷義還沒來得及開口,席中端坐的蕃將李多祚已經推案而起,怒聲道:“聖皇陛下使我十八路總管、大軍十萬,壯勢巡邊,所爲正是討伐賊逆,打殺不臣,揚我大周天威!大軍久頓不戰,空耗穀米,已經有負君恩,如今更不戰而走,將使我代北道將士如何歸告陛下!”
李多祚這一發聲,頓時打破了此前那種默契氛圍,諸將各自喑聲,而薛懷義眼神也閃爍起來。
武攸宜見狀,心中頓時一樂,他正打算拿下一兩個刺頭,並打算勾引李多祚站出來,此際正和心意。
於是他也憤然起身,劈手將手中杯盞砸在李多祚身上,同時大罵道:“大軍是戰是走,自有大總管裁決,豈有你蕃奴妄自置喙餘地!自賣驕勇,貪功不恤,我大周將士性命難道是你謀功之資?諸將齊聚一堂,大總管尚未發聲,你這蕃奴便先勃然咆哮,將大總管典軍之威置於何地!”
薛懷義聽到這一番話,頓時也坐直了身軀,擡眼望着李多祚不悅道:“讓你發聲了麼?”
“卑職失禮,但卑職以爲大王所論撤軍之由實在有失偏頗……”
“住口!”
武攸宜繼續怒聲道,同時給不久之前約見的蘇宏暉打一個眼色。
蘇宏暉見狀,便也連忙起身下令將一些中層的軍官並諸胡酋引出帳外,不讓大軍上層矛盾廣爲人知。
待到衆人撤出,帳中只剩下十多名總管一級的高級將領,契苾明便又開口說道:“卑職請兩位大總管寬恕李將軍失禮之罪,今次行軍所徵召邊胡僕從,多有李將軍故舊相識,此番若無功而走,諸僕從不得犒獎,李將軍恐負故舊,一時情急……”
他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頓時便將李多祚擠兌到更加尷尬的處境中。
雖然契苾明所言也是事實,李多祚乃是出身東北的名將,而且也曾在黑齒常之麾下奮戰在與突厥作戰的一線,與境域周邊諸胡都有着不錯的交情,今次如果不戰而走,那些胡酋們少了討要封賞的理由,總歸是要不滿的。
但道理是這麼一個道理,可如此直白的一解釋,便顯得李多祚是爲了關照那些胡酋們,所以無顧大軍眼下的困境,一意孤行的希望大軍繼續留駐於此。
在諸軍總管看來,這些胡族僕從們無非是遊食邊塞的禿鷲罷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的訴求又怎麼會成爲決定大軍去留的理由!
薛懷義一時間也是大怒,指着李多祚怒聲道:“給我把這觸犯軍威、犯上媚下的賊胡拘押下去!不得我令,不準解禁!”
李多祚心中雖然委屈,但見自己已成衆矢之的,一時間也不敢再多作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受縛退下。
武攸宜本就將李多祚視作一個潛在的威脅,眼見藉着薛懷義的權力這麼輕鬆就搞定此人,心裡也覺歡喜,於是又拍手道:“大家羣策羣力,趕緊拿出一個撤軍的細則吧。”
在他口中,這件事儼然已經成了不需要再做討論的定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