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景初趕到王府直堂的時候,早已經是日上三竿,直堂中諸員悉數就位。
一路疾行入堂,陸景初本來是略有氣喘燥熱、額頭汗水隱現,可是隨着當堂學士宋璟擡頭一瞥,只覺頸後似有一股冷風灌入衣袍內,燥熱、汗水頓時消散一空。
他垂首趨行至前,小聲道:“卑職昨夜鄉親入京,情熱忘形,酣飲醉臥,所以……”
“入座吧,缺籤半日,月末折計。”
宋璟聞言後略作頷首,示意陸景初歸席,然後繼續伏案批閱文書。
陸景初聽到這話,心中不無懊惱,但也不敢多說什麼,緩步退後,及入廂左自己的席位坐定,這才小聲問向鄰座的鄭浮丘:“怎麼今天是宋學士當直?我月初已經缺籤,今天再折計進去,今月食補又沒了……”
行臺諸職員多是檢校之職,除了一些高位大佬有朝廷冊授的散職品秩可以直領俸給,類似陸景初這種本秩不過九品,秩俸所給實在微薄。
當然這也並不意味着行臺待遇就差,除了本品秩俸之外,各種職事補貼纔是收入的大頭。類似陸景初除了內司參軍,還領王府直學士,各種津貼補助一個月足有四五十緡之多。可是這些津貼補助都與考勤掛鉤,每日衙堂簽到,如果缺籤一定次數,補助就要相應扣除。
陸景初宰相之子,家境當然不俗,但既然已經當戶成家,開支也是不小。像昨天出迎賀知章之類的人情來往,也佔了開支的一大部分。
聽到陸景初抱怨,鄭浮丘忍不住笑了起來:“沈學士今天隨殿下巡視學院,宋學士纔來替直。辰時封籤,今天缺籤的不只你一人。唉,偏偏宋學士當直月中ꓹ 今月能領足食補的怕是沒有幾人。”
王府直學士,規模二三十人ꓹ 除了處理王府相關事宜之外,還有備問左右的職責,就類似於朝廷諸殿直學士ꓹ 相當於雍王殿下私人顧問班底。
偶有令式擬定,在正式呈交行臺討論之前ꓹ 也會由他們這些直學士進行一些修正與評估,所以王府直堂又有一個別號名觀政堂。
能夠入選這一直堂的ꓹ 都是雍王所欣賞的士林少壯ꓹ 於此觀摩政治、儲備學識,一旦外授,起步都是檢校縣令。
諸直學士分爲三班,有三名直堂學士沈佺期、宋璟與張嘉貞爲班首。這其中沈佺期與張嘉貞還算比較好說話,遲到個一時半刻也還能討個情分,可若是宋璟,則就全無情面可言ꓹ 一旦封籤,哪怕前腳已經入堂ꓹ 同樣不得補籤。
“月中不首不尾ꓹ 人心最易鬆懈。專以宋學士當直ꓹ 我懷疑不無刻意ꓹ 或就是爲了省儉廩料開支……”
陸景初一邊在案上鋪開今日需要處理的文書,一邊小聲抱怨着ꓹ 並不時怨望鄭浮丘一眼ꓹ 就差明說你姊夫不地道!
鄭浮丘聞言後沒好氣的白他一眼ꓹ 並不無忿忿道:“我直堂以來,還不知食補是什麼滋味呢!”
兩人說話間ꓹ 堂外突然人影閃過,捕捉到那一絲衣角,鄭浮丘忍不住低笑道:“瞧瞧,精明人在外窺勢,根本就不入堂!反正已經是補籤無望,不如再偷半日逍遙!”
“唉,腳步快了幾分,無地轉圜。”
透過窗戶縫隙,陸景初看了一眼外廊正提着缺胯衣襬、躡手躡腳弓腰向外行走的郭元振,忍不住嘆息道。
郭元振遲到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遲到反而讓人意外。堂外偷窺看到直堂者是宋璟,自知補籤無望,索性再偷溜出去。
日常出入直堂,他與門卒也已經混熟,堂外閒聊幾句,終究覺得留在王府摸魚太扎眼,準備牽來坐騎過街去平康坊溜達一圈。可他這裡剛剛行出府門,便聽到儀門外馬蹄聲雷動,頓時端正站姿,大步入前,果然不久之後,雍王儀駕便在甲兵們簇擁下駛入儀門。
於是郭元振便連忙湊過去,與其他員佐們一同操辦防衛交接事宜,彷彿本職如此,絲毫看不出是遲到摸魚兼早退。及至雍王登堂,他又三步並作兩步的躥進了沈佺期等人身後,便走便擦着額頭汗水,似乎是跟着出入一程累得不輕。
宋璟等人匆匆出堂迎接雍王殿下,一時間也無人搭理郭元振,只陸景初、鄭浮丘等知他去而復返者,暗裡向他豎了豎大拇指。
趁着衆人迎接雍王之際,郭元振悄悄溜進籤席,方待執筆,便覺身上冷嗖嗖的,擡頭一看,只見雍王與宋璟都直勾勾望着他,乾笑一聲,擡手撣袍退回廂左默立。
“今屆院試,參考者較此前翻增數倍,諸紙筆文物所費更甚,行臺已經批給京南安義倉出具。不過院試場次未定,倉物給出仍需防守。行臺並無閒員,郭某引甲看守,院試不結束,不準離倉!”
國子監學位與場地有限,所以行臺另設集英書院,位於京中光宅坊,用於給參考學子錄名造籍,以彙總四方學子。
朝廷科舉尚有諸州貢舉人進行遴選,集英書院的院試便是行臺考選的一次初試。當日參考、當日出榜,相當於朝廷典選的長名榜。過了院試,纔可以參加西京國子監監試,監試通過後,便有了正式授職的資格。
當然,如果嫌監試授職過卑,也可以繼續備考參加行臺所主持的堂試。
雖然行臺一系列的考選都沒有朝廷所授給的正式官身,但有一點優勢是朝廷科舉所比不了的,那就是在這考選過程中,並不存在大量蔭給佔據名額,畢竟這也是朝廷才擁有的權力,行臺還是沒有資格對官員子弟直接進行蔭授的。
郭元振聽到安排自己去守倉,臉色不免一苦。不過他小事上抖機靈,大事上還是不敢含糊,連忙入前恭聲應是。
入堂坐定、隨意批閱了一些堂務府事之後,李潼突然一頓筆,想起來一節,擡手指了指陸景初說道:“途中偶聞坊間新辭傳唱,聽說是陸學士鄉親擬作?”
陸景初聞言後連忙起身,將剛剛入京的賀知章介紹一下。
李潼聞言後也頗感興趣,又笑語道:“江南有才士啊,這越州賀知章,會不會參加院試?若是入場,將他考卷取來府中觀詳。”
陸景初聞言後自是大喜,他對自己這表兄才華頗有信心,認爲不必憑着倖進出頭,所以沒向雍王舉薦。但現在是雍王主動垂問,那意義自然就不同了,又連忙講了一些賀知章的舊作。
李潼聽完後也是頗爲高興,賀知章大名他自然不陌生。且不說其人最爲人知、與李白之間商業互吹的互動,單單其人本身就值得李潼另眼相待。
賀知章傳世詩文不多,但在初唐到盛唐這一個唐詩的過渡時期,自有其非凡位置,號稱盛唐之先聲。不說沈宋之流初唐詩名早著,在從初唐到盛唐這一時間點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就是陳子昂與賀知章。
陳子昂詩文俱壯,可以說是一掃六朝頹聲,但是憾於命運多舛、英年早逝,陳子昂雖然破除六朝遺風,但卻沒怎麼有時間去做更多開創。如果說陳子昂是重在破,那賀知章就是創了,自賀知章以後,唐詩無論題材還是技法,包括詩文名家都呈井噴一般涌現出來。
現在陳子昂已經在事行臺,賀知章這個原本的江南狀元也來到了長安,李潼心裡當然高興得很,並打算找個時間見見賀知章,搞點文抄活動震震他。賀監都已經入世了,羣星璀璨的時代已經不遠,再不抄就他媽沒機會了。
不過相對於賀知章的詩文之名,李潼眼下更感興趣還是陸景初的另一個親戚,就是他的連襟蕭嵩。蕭嵩於盛唐出將入相,也是開元時期一個重要人物。
不過怎麼說呢,相對於賀知章才情外露、乍一入京便引起了一些討論,蕭嵩這人就有點學渣的味道。
蕭嵩去年就來到了長安,看在陸元方的面子上,李潼還免了他的學雜費讓他入讀國子監,但用楊再思的話說這娃就是個樣子貨、繡花枕頭,陸氏名門、不意有此愚親,一點秀氣全都浮於表面。
李潼倒是不怎麼了解蕭嵩未發跡時的經歷,只是將之列在了還能救一救的名單中,打算找個機會將之召入鷹苑栽培。也不說給誰面子,畢竟長得帥的人免不了是惺惺相惜。
午前處理了一些瑣事之後,午後楊再思入府奏事。他是西京國子監祭酒,一應選事也在職內,近來也是操勞有加,看着都有幾分消瘦。
李潼特意將楊再思留在邸中用餐,並於席中遞出一份行卷,望着楊再思笑語道:“這裡一份三原學子行卷,能否有勞楊相公惠評,直免院試?”
楊再思聞言停箸,擡手將這行卷推在一邊,並正色道:“學子投卷,行臺自有集英書院納之。臣職非在此,不敢啓閱。”
李潼碰了一個軟釘子,不免有些不悅,瞥着楊再思微笑道:“近來有聞時流所論,言楊相公東西作風不一,往年就事神都,頗有和光同塵。如今在事西京,卻似有賣直之態啊!”
楊再思聽到這話便笑起來,在席中舉杯笑道:“臣爲殿下賀!殿下得人得治,具位臣員能憑賣直而獲尊榮,此庸道之主能得之態?”
李潼聞言後先是一愣,不久後也笑起來:“水土不同,或橘或枳。不獨我得人,楊相公也得於世啊!”
彼此互吹之後,李潼又笑着說道:“此三原學子李潼,確有秀才實在,只因身世不便,投我門庭求一方便,攬卷惜才,實在不忍卻之。”
楊再思聽到雍王這麼說,便也不再賣直,餐畢洗手然後才笑語道:“能得殿下垂青,我也實在好奇究竟何等令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