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上巳節前後,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池附近又是遊人如織、踏青消遣。
不同於去年的亂後新定,市井蕭條,在經過了長達一年多時間的休養,特別是在年初前後吐蕃再次犯邊,雍王殿下復引行臺中四軍布武隴關之西,再次挫敗了吐蕃的攻勢,使得整個長安城士民對行臺更加的信心高漲。
由於吐蕃的犯邊,今年的元宵日長安城又是在一片肅穆的宵禁中渡過。民衆熱情積攢到了上巳節,隨着雍王率軍凱旋,終於得以宣泄出來,以至於曲江池周邊處處帳幕,幾無閒土,民衆們踏青歌樂,場面熱烈,氛圍喜慶。
早在武周如意年間,雍王短留長安城時,便曾經主持過曲江集會。當年雖然由於意外的原因使得這一場集會頗顯虎頭蛇尾、草草收場,但這一習俗卻沿襲下來,引人津津樂道。
如今雍王重回長安,行臺政治清明,所以今年這一場曲江盛會,規模也是尤爲盛大,盛況幾追最讓長安人自豪不已的貞觀、永徽年間。
長安市民向來不乏娛樂精神,今年的曲江集會盛況空前,各種戲樂內容也都是多種多樣。除了最讓人期待的平康伎登臺戲演,民間也有各種各樣的戲樂呈現,譬如鄉野社戲、遊俠踏歌、角抵馬球之類,包括一些胡人也都積極參與進來,各有鬥採戲樂。
大唐民風好鬥強爭先,民間戲樂已經多有鬥戲,諸勳門權貴自然也是不甘落後。
特別行臺執法素來威嚴有加,長安城那些勳貴人家平日裡也都安分守己,不敢違禁犯法,但在這士民鹹樂的曲江集會則就能少許多顧忌。而且這集會傳統的倡導者還是雍王殿下,積極參與進去,也是在宣揚行臺政治之功。
所以圍繞在曲江池畔的衆多莊園,也都各作奇豔佈置,或是各搭戲臺、邀請名妓登臺獻藝,或是奇珍畢陳、誇巧炫耀,或是懸彩搏戲、招攬人氣。手段各不相同,唯以風評爭分優劣。
如此規模盛大的集會,也不僅僅只是長安人自己自娛自樂,四方聚來的民衆同樣數量不少,這其中尤以神都來客爲多。
兩京之間人事交流本就頻繁,雖然如今由於大行臺與朝廷隱隱對抗的氛圍,使得官面上的交流有所停滯,可民間受此影響並不大。
哪怕朝廷對大行臺的存在再怎麼提防有加,也不可能公然向民間宣告陝西已經不爲國朝所有,禁絕一切的民間人物流向長安。畢竟長安纔是大唐祖邑所在,甚至在民間看來,位於神都洛陽的朝廷中樞反而不如長安的大行臺更能代表大唐的法統傳承。
神都洛陽人事大批向長安流入,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到了眼下這一時節,從去年開始的冬集銓選一直到今年的科舉,俱已告一段落。
大量徒勞無獲的選舉人在神都落第後,多數也都不願再繼續逗留神都這一片傷心地,許多人不甘於如此落寞歸鄉,或是遊歷散心,或是另覓出路。無論懷揣着什麼樣的目的,長安無疑都是一個首選之地。
甚至不獨這些落選的選舉人,就連一些及第的舉人與選舉授職不稱心意的選人們,也都選擇到長安來看一看。畢竟下一次的吏部選試還要在大半年以後,到長安來消磨一下時間也是好的。
去年乃是一個朝野矚目的大選之年,單單參與銓選的選人就達到五六萬人之巨,這甚至都已經遠遠超過了在職官員的數量,朝廷即便是大大放開選舉限制,能夠一次性選授不過千數人而已。那些落選者中即便有一小部分人選擇來長安,那也是數千乃至於上萬的人流量。
這些人既然能夠接受相對完整的教育,出身起碼也都是家道殷實的中小地主,如此大批量的涌入長安,又適逢長安城的曲江盛會,自然如火上澆油一般,使得盛會氛圍更加的熱烈。
有關這一現象,朝廷中不是沒有人提議要作提防。爲了避免大量的選舉人流入關內,一方面設置大量的員外官職、擴大選舉錄取的規模,一方面興造大量的學舍,改善神都的文教環境,並提議朝廷加設幾輪制舉考試,將士人們吸引繼續逗留在神都。
甚至還有人提議乾脆將尚書省所主持的科舉試延期舉行,原本按照常例,科舉試應該在二月就進行完畢且將結果張榜公佈。選舉人們在看到榜單結果之後,正好可以順道參加長安的上巳節曲江集會。如果把科舉試延後一個月,時間上造成衝突,就可以避免選舉人們大批流往長安。
但這一提議很快就遭到了否決,不說這麼做會不會顯得朝廷過於小氣,單單延期讓諸州選舉人們浪費一個月的旅居錢糧耗費,就容易讓人滋生極大的不滿情緒。
更重要的是,就算延期,錯開了上巳節,那端午節呢?重陽節呢?
這樣的舉動,除了會讓朝廷政令宣達顯得更加混亂無序之外,本質上並不能改變任何問題。
而且相對於大行臺,朝廷本就擁有宗法優勢,且施政選才的廣度與深度都遠非大行臺能夠比擬,如果在對人才的吸引度上,大行臺反而超過了朝廷,那朝廷真要做一番深刻的自我檢討,究竟哪方面的過失如此嚴重,竟然自絕於衆?
但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可是在看到衆多落第的選舉人呼朋喚友的往西京而去,神都一干當權者們心裡也頗不是滋味。
雖然心裡不乏自我安慰,這都是一羣不合朝廷選才標準的失敗者,是等而下之的人物,即便爲行臺所引用,也不足爲慮、不值得惋惜。但誰又能夠保證朝廷選才就公正周全,當中完全沒有遺珠之憾呢?
更何況,年前沉寂已久的皇太后突然又有過問外事的舉動,也讓整個神都朝堂中警惕有加。皇太后大權已失且年事增高,本身是絕難再獲得重攬大權的機會,但畢竟積威深刻,餘威仍在。更何況也沒有人能夠保證,皇太后這一舉動,是不是已經與朝廷之外的力量達成什麼共識。
在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對於大行臺也不敢有什麼過激的行爲限制,只是趁着年關吐蕃再次擾邊的時候,又進行了一番朝情調整。特進李昭德外放爲廣州都督,任城縣尉魏元忠則再作遠流爲姚州參軍。
而在這一番調整中,還有一樁不太起眼的任命,那就是授選人裴伷先爲均州司倉參軍。跟幾位前宰相的外放不同,這一樁任命所涉僅僅只是八品卑職,所授的裴伷先也不是什麼資望深厚的立朝名臣,在本就是大選之年、集中敕授的上千樁任命中並不起眼。
但如果深入剖析之下,纔會明白這一樁任命的含義之深。均州位於山南道,距離廬陵王所居房州一步之遙,司倉參軍所職掌武官勳命,間接影響合州軍事。
至於這位被授命均州司倉參軍的裴伷先,本身也不是什麼平平無奇的選人,甚至連選人的資格都沒有,而是以白身拔授。之所以會得這一樁任命,是因爲他的出身,裴伷先正是以謀反罪伏誅、且至今還未得平反的前宰相裴炎從子!
將這樣一個人物安插在距離房州極近的均州,且給予一定的軍事職責,由這一樁任命便可以體現出皇帝李旦在面對廬陵王問題上的糾結心情。
神都政變至今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有餘的時間,武週一朝一些蒙冤加罪的大臣們也陸陸續續獲得了平反。包括一些深受迫害的李唐宗親們,也都各從流放地被逐漸召回朝中授職任用。
但在這當中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廬陵王李顯。朝廷非但沒有針對廬陵王的處境做出調整,甚至有關廬陵王的一切話題都成爲一個朝野禁忌的存在。
當然,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人提起此事。就在年前,還有神都處士投闕上書,言廬陵王爲二聖嫡子,雖然器小福薄不能守國,但終究是宗家近親,宜當召回神都優給善待。
但大理寺評事徐俊臣在查問某案時,發現這名處士竟然是近縣一名弒主逃奴,欲以妄言進計擺脫懲罰,所以將此人入捕刑獄、處以極刑,讓朝廷得以免於受奸計所惑、縱惡於世。徐俊臣也因此事功,得授洛陽縣主簿。
一個人無論本質是好是壞,但如果其存在讓人人都感到不自在,那其存在真的就是一樁罪過。總之,有關廬陵王的一切話題,就被以這種視而不見的方式加以掩蓋。
就算因爲皇太后的突然異動而挑動起皇帝的敏感神經,需要對此提高警惕,都要選擇這種儘量不引起時流遐想的方式進行。
朝廷內外,任何人爲了權欲都有勾結廬陵王的可能,但唯獨裴炎的後代不會。
畢竟廬陵王這些年所受的苦難,半數都是裴炎所給。就算裴炎後人滿心熾念去聯絡廬陵王問你想不想風光回京,廬陵王都得懷疑一下你們這滿門逆骨是不是搞我搞上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