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李潼,勢位不同於舊時,眼界自然也隨之拔高。雖然還談不上權傾朝野,但起碼潼關以西,現在是沒有比他更大排面的人物。就連他都覺得收穫不錯,那就是真的不錯。
不過單單從這份整理的名單上來看,卻透出一股鄉土淳樸氣息,給人感覺像是抄了幾家非法經營的農家樂,不像是勳爵碩鼠的家產名目。
名單上的物料多達幾十種類,衣食住行無所不涉。像是基本的絹布棉、粟麥米之類不必多說,餘者更加珍貴的各種皮毛織褐、細綾、羅紈、羽紗、駝氈、石蜜、蜂蜜、刺蜜、蜀椒、荊芥之類的織物和調味品還算正常。
但再往下,各類藏貨就變得有些古怪,菠菜、甘藍、藕粉、醢醬、草蓆、澡豆、牛尾、棗木、檀木、桐木等等稀奇物貨也列在名目中,這就讓人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了。
不過,如果把各自數量都加上,搞笑的意味就淡了許多。單單草蓆,居然抄出來八萬餘領,澡豆更達數千鬥,各類醬菜竟都有數萬罐之多!
這些東西,姑且不論價值與作用如何,單單囤聚如此驚人數量,就讓李潼這個感受過後世物質條件的人爲之咋舌,這些人收藏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究竟動力何在?
唐人重儲藏而輕貨幣,在這些人家身上真是體現的淋漓盡致。類似草蓆這種日常用物,其價值還不體現在用途和價格上,而在於這些勳貴人家對於勞動力的竊取和把持已經達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
除了各種物料與手工製品之外,繳獲的名單中還包括有金銀銅鑞等金屬材料,數量也都同樣不菲。
將這名單細緻的翻看一遍後,李潼又按捺不住,入營查看已經運來的各類物貨。諸多物貨甚至堆滿了數個千人營盤,牛羊馱馬之類還要另闢營地安放。
這還僅僅只是長安周邊的一些園業當中易於運輸的物資,糧食等戰略物資過於醒目,需要集結精軍再集中進行搬運儲藏。
“一刀砍了這些傢伙們,真是輕的!”
遊賞一番後,李潼除了感慨收穫豐厚之外,心中不免更生憤懣。
他甚至都想再發明幾種酷刑,比如用水灌滿大缸,讓那些犯事人家跳進去洗澡,就用他們儲藏的那些澡豆,用不完不準出缸!按照這儲藏量,李潼估計這些人皮肉搓成白骨,都未必能消耗乾淨。
對於這些人家的豪富,李潼早有預料,否則也不會選他們下手勒索。唐人的儲藏之風更不必多說,中唐元載光胡椒就能收藏八百石之多。
可是這些人家收藏種類如此駁雜、數量如此驚人,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計,同時也讓他更加憤怒。
你們存儲糧食、布帛、金銀銅錢珠寶也就罷了,醬菜幾萬罐、草蓆八萬多領,這特麼不純粹有病嗎?別說你們儲藏還要各種成本,老子抄家折價都不好盤算!
而且,各種奢侈品收藏再多,對民生影響其實有限。畢竟尋常小民日常生活,根本接觸不到這些東西,更不要說消耗了。
可是各種日用品價值不高,消耗量又大,收藏這麼多,對民生的影響那就大多了。大唐這些土豪們真是實實在在給李潼上了一課,你覺得東西太普遍尋常,不能欺行霸市搞壟斷,那是因爲你倉庫不夠大!
抄了這十幾家,物貨所收頗豐,價值多少實在不好說,實在沒有一個比價的標準,而且運輸、存儲與處理也是一個極大的麻煩,這是不好的一方面。
但好處同樣不少,本身這些物貨就全都是有價值、有用處的,長安想要重新恢復秩序,各類物資的需求本就極大。而且大亂新定,市面上難免吝惜銷售而熱衷儲藏,物資一定會出現一定程度的短缺,價格也容易被人把控。
古代商品經濟或不發達,但並不包括長安這種規模宏大的城池。如果市易蕭條,民生將會大受影響。就算李潼眼下權力極大,也不好直接干涉市場行爲,我有貨、但我就是不賣,你能怎麼着?
如果強行頒佈一些政令,乃至於抄家奪貨,那隻會讓市場更加蕭條,乃至於造成人員物資的大量出逃。李潼大軍規模就算再擴大一倍,也難以完全控制整個長安城。不講規矩,那就一拍兩散。
現在手裡擁有了這樣一批物貨,那就有了影響市場、平抑物價的資本,可以將市場秩序重新建立起來。只要市面有貨,能夠重新運轉,那就不怕有人捂盤惜售,他還巴不得再有這樣的人涌現出來。
關中這些收藏家們的存在,也是有好有壞。壞的一方面是囤聚成癮,無物不藏,根本就不考慮給民生和市場帶來的負擔與惡劣影響。好的一方面則就是收藏種類繁多且量大,一口吞下來就能消化的挺美。
而且除了這些物貨儲備之外,掃蕩的城郊這些園業田產也是一筆不菲的財富,足足有兩千餘頃,而且都是靠近水源、水道的上等良田。
這還僅僅只是賬面上的數字,如果再實地丈量一番,按照這些人家一貫尿性,耕地面積還會上漲數成乃至於一倍。
總之這一次收拾這十幾家勳貴門戶,真是讓李潼賺的嘴上流油,也就難怪他會動念繼續多搞幾家。搞是肯定要搞的,不搞的話他都得難受的睡不着覺,不過規模和數量也得稍作控制,吃得太兇了、沒有節制總歸是不好的。
所以在回到中軍大帳後,李潼即刻擬定兩條令式,一條是《禁西京物料輸出令》,一條是《治亂歸正市榷行式》。前者管控長安城物資,統統不準輸出。後者則整頓長安市場秩序,將一部分物資交易納爲官府監控進行,乃至於官買官賣。
管控物資是戰時當然之法,別的不說,如果不是此前王師大軍對長安城通道封鎖,也未必能憋得那盜竊官庫的十幾家人原地自爆。長安城秩序恢復,仍須大量物資投入,當然不能讓物資大量流出。
至於後者,李潼是打算將西京商賈們引入到長安城秩序重建中來。雖然說在任何時期、任何年代,商賈都算不上什麼進步羣體,但物資要流通、市場要活躍,離不開商人的配合。
不要說眼下長安城動亂方定,哪怕是開天時期整個大唐國力最興盛的年代,朝廷也需要通過市糴等政令激活民間資本,從而推動戰爭機器的正常運轉。
李潼又在灞上大營停留了兩天時間,後路增兵又有五千人抵達長安城外,隨同而來的還有姚元崇等一批重要幕府官吏們,臘月下旬,他才正式進入長安城。
這一天,清晨伊始,西京諸爵門以及諸署衙官足足數百人,早早的便來到了灞上大營,恭迎雍王殿下入鎮長安。
營中鼓號聲響起,五千中軍將士陣列嚴整,各依旗令次第出營。李潼同樣策馬出營,倒是沒有披掛在神都那一身騷包的金甲,只是穿了一身相對樸素的明光甲,但隨着大營旗纛鼓吹的前後導引擁從,同樣威風不減,令人心折。
“臣等恭請雍王殿下入城登堂降教!”
足足數百人在營門前恭敬作拜,剛剛抵達灞上的兵部侍郎姚元崇則登臺宣讀制書,宣讀完畢後,衆人又高興的蹈舞起來。當然,高興則未必,但如果不蹈舞,那就有麻煩了。
羣衆再請之後,隊伍才繼續行進,自灞上直入城東春明門。橫街上不斷有甲士馳行,往來淨街。橫街兩側雖然也有民衆聚集觀望,但也都不敢隨便衝上橫街。
至於李潼第一次來到西京時,平康坊伶人們當街路演的情況,則就更加不會出現了。那時候李潼還是一個閒散宗王,如今則大權在握,執掌西京乃至於整個關內道局面。
不過就算雍王沒有權勢懾人,想必西京民衆們眼下也都沒有什麼鬧樂的心情。隊伍剛剛行入春明門,李潼便明顯感覺到長安城較之此前的不同。
大街兩側所植槐柳俱已不存,街邊的明渠污水氾濫,兩側佇立觀望的民衆們顯得有些麻木沉默,遠沒有此前那種活潑與自信。整座城池都顯得肅穆、壓抑乃至於冷清,雖然表面上的動亂已經沒有了,但動亂所帶來的惡劣影響卻仍處處可見。
感受到長安這些令人心酸的變化,李潼一時間也是心情複雜,長安今次所遭受的打擊,跟他關係頗深。
現在終於得以入城,倒不必再說什麼懊悔、愧疚之類,社稷蒙塵非是短年,洗去籠罩整座城市的陰霾,使這雄都重新煥發出本來所擁有的光輝,將是他畢生的責任與事業!
朱雀門前,隨從諸衆再次下馬列拜,雄大的宮門前,旌旗招展,甲士林立,青石御道纖塵不染,李潼策馬緩行,及至宮門前勒馬頓住,然後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從此以往,不負祖宗,不負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