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神都城裡,已經是暑熱難當。哪怕是伊水穿流而過的履信坊裡,也只到了夜間纔會有些微的清涼。
街鼓幾通,坊門關閉,大街上行人絕跡,唯金吾衛遊騎沿街徐行,巡邏東西長街。而在各坊之內,卻也並非一片死寂,竈火燈燭星星點點,十字坊街上也不乏民戶遊蕩。
特別一些權貴居住的坊區裡,入夜後更有別樣精彩,華燈張設,笙歌迷人,引得許多坊中浪蕩閒人都圍聚於高牆外,哪怕只能聽到絲竹歌樂聲偶爾泄出,也能讓人着迷不已,流連不去。
履信坊地處城中偏僻,居戶並不像內城坊區那麼稠密,入夜後氛圍難免冷冷清清。
但這一情況近來卻有了改變,南北加設武侯大鋪,特別南側更是金吾衛街徒集散所在,坊門徹夜都不關閉,晝夜已有近百武侯不斷巡弋,到了晚間更有遊騎往來奔走。
論及治安狀況,絕對是洛南首屈一指,完全可以夜不閉戶,當然前提是那些金吾衛街徒並武侯們在巡邏途中自己不會入戶騷擾坊民。
坊中論及門庭顯赫,自然是三王邸。不獨履信坊,哪怕在整個神都城,三王連邸而居都是獨一份。一旦入夜,王邸內外燈火通明,幾乎照亮大半個坊區,那亮堂畫面倒也配得上這一份煊赫。
這一份煊赫自與尋常小民無關,但共居一坊之內,倒也不妨礙他們稍作沾光。畢竟對普通民戶而言,燈油燭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因此入夜之後,不乏坊民都聚在坊街街面,或捋麻紡紗,或閒談闊論,聽着王府傳出的曲樂,倒也悠閒。
唯一一點不美,就是坊街上行來行去那些街徒並武侯太惱人。特別每當尤其奔馬行過,激起的煙塵飛揚,久久不散,不獨嗆人肺腑,更玷污婦人手中絲麻。
“這些摧魂的街鬼,整日遊蕩,毛賊不見抓捕一個,難道是要訪他耶孃?”
閭里婦人性情多有潑辣,一邊拍打着織物上的落塵,一邊指着那些往來遊弋的街徒背影低聲咒罵。
偶或有街徒上前驅趕,一邊動作緩慢的收拾着物什,一邊呼兒喝夫的指桑罵槐。外州番上的金吾衛街徒們或還能令她們忌憚幾分,至於那些武侯、坊丁們,常來常往不乏相識,也實在不敢將這些潑辣婦人往狠裡得罪。
“窮命鬼兒,生得奸相!母胎裡帶出傖酸氣,全沒一個人樣!”
武侯們聽到這些指罵,多是臊眉耷眼、少有回嘴,誰要瞪眼呵斥幾句,興許人堆裡便會衝出自家親長。偶有無賴坊丁還要調笑幾句:“婆子識得美醜?老子一身官衣,難道不比你家漢子威武大力?”
“尖嘴猴腮,狐鼠長成的精怪!你阿母不識美,也能辨出你的醜!”
每每講到這裡,人羣中就不免有人低聲竊語:“誰說不識美?坊南那位大王,可真是……”
坊戶們厭惡這些擾民的街徒,這些街徒們自己其實也是苦不堪言,人總是難免好逸惡勞,愛惜氣力。但無奈上官有命,讓他們晝夜不間斷的巡邏,甚至每天都要檢查坊中樹木積塵,少不了一頓斥罵乃至於鞭杖責罰。
久疲難免生怨,想到自己等人晝夜疲於奔命,坊南一牆之隔的王府卻是夜夜笙歌,安逸歡樂,也讓這些街徒們不乏憤懣:“這些貴人們自己不耕不織,行有車、居有閒,又怕賊人侵害,卻把咱們當作畜生催用!”
偶爾也有人不乏惡意的冷笑:“你道富貴就能常享?這些貴人們迫害咱們這些賤力,旁處也有惡眼窺望着他們,早前這座王邸,可不是眼下這個主人。你若真有耳目的精明,興許也能分潤到這宅邸的富貴!”
雖然只是摻雜着怨氣的幾句閒言,但無論是言者還是聽者,究竟有沒有入心,這也實在不足爲外人道。
與坊街上往來巡弋的疲勞街徒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三王府邸內外的仗身護衛們。因爲有了這麼多的巡警人力,他們倒是落得一個清閒,特別到了晚上,完全免於值宿之勞不說,頻頻都有加餐,偶爾甚至還能參與到王府中的夜宴。
人的際遇好壞,往往都是對比出來。人的性情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能按捺得住安逸偷享,有人就忍不住的賣弄便宜。
坊南武侯鋪距離王府不遠,偶有王府仗身護衛便會聚在王府門前,一邊暢飲着瓦甕中王府特賞的冰鎮飲品,一邊對着武侯鋪子裡灰頭土臉的街徒們指指點點,笑他們全無儀態。
金吾衛街徒們被安排如此繁勞的巡邏任務,心中本就充滿怨念,再見到那些王府仗身們因爲他們的勞累而得惠,非但不感激,還要冷嘲熱諷,所積攢的怨念自然加倍。
某一夜裡,因爲王府仗身們言笑過於恣意,以至於許多金吾衛街徒憤慨不已,堵在王府門前叫嚷不休,險些由口角上升到肢體的衝突。
王府中自有長史劉幽求及時衝出,在矛盾激化前將仗身們急召回府。金吾衛方面自然也有兵長慌忙趕至,喝退了那些情緒激動的街徒們。
“諸軍士勞累巡警,庇護坊居,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能享安寧,全賴於此。府中大王等,對此也是頗有感懷,雖欲章奏表功,但畢竟立身事外,不敢輕言。”
面對着仍是忿色難消的金吾衛諸衆,劉幽求神態恭敬,且不乏感懷道:“在下雖是執筆,但也恭事府吏下僚,與諸位同是廊下力役,不敢人情非議。金吾衛陳街使用事勤懇,關照王府內外周全,府士幾人非但不能體察此惠,反而浪言譏諷,稍後直稟大王,一定痛懲此類鄙惡,不涼忠勤之血!”
說完後,劉幽求又作環揖,然後便轉身退回了府內。可是王府之中仍有仗身笑言,笙歌依舊,可見方纔所言痛懲云云,只是客氣話而已。
王府人士如此倨傲,那些金吾衛街徒們自然更加憤慨,並有人怒聲道:“貴人傲慢,何曾垂眼望下!陳銘貞求好權貴,卻用徒衆人力結交人情!我等雖然卑賤走卒,但也是朝廷食料供養的勇力,不是私門走狗!”
這番言語吼出,羣情更加躁鬧,就連在場兵長呵斥約束之聲都被淹沒。幸在橫街遊騎奔走趕來及時,街使陳銘貞縱馬而來,喝令遊騎揮舞刀鞘纔將羣情勉強按壓下來,但今夜也不敢再窮驅巡弋。
待到了解紛亂緣由,陳銘貞臉色已經是一片漆黑,他明明是奉大將軍丘神勣之命作此佈置,怎麼反而成了趨炎附勢,討好少王?
部下們雖然暫時被約束起來,但不乏人望向陳銘貞的眼神仍然隱含不滿,陳銘貞羞惱之餘,卻也不敢發作,只是守在此處,須臾不敢走離。
第二天一早,街鼓剛響,陳銘貞剛剛安排完換防事宜,便見坊門內行出幾名王府佐員,當中騎在馬上一人,正是昨日邪言誣他的王府長史劉幽求。
見到劉幽求策馬緩行過來,陳銘貞頓時不打一處來,馬鞭遙指喝令屬下將劉幽求引至自己面前,冷哼道:“昨日武侯鋪前譁噪滋事幾人,給我速速交出來?”
劉幽求聽到這話後卻笑起來:“陳街使何出此言?且不說府員仗身本無實罪,即便失儀,自有府規繩之。若將軍認爲府規不足懲,在下恰奉王教,將往皇城,將軍不妨同行入訟,交付有司裁斷。”
陳銘貞聞言後臉色更加難看,他後半夜思忖良多,不是沒想過沖入王府直接將那幾名浪言仗身捉出,但大將軍丘神勣卻叮囑他施壓即可,不能輕登王邸。
這種大事他又不敢自作主張,即便請示,丘大將軍所居積善坊位於天津橋外、定鼎門大街西側,乃是右金吾衛轄區,且地傍皇城,難求方便。眼下坊門新開,傳信者還沒來得及返回。
再見劉幽求有恃無恐,甚至講到交付有司,陳銘貞心中更是一突。眼下他部屬中還有人誤解他要求幸少王門第,他又怎麼敢讓刑徒前來審問。
稍作沉吟,陳銘貞又冷聲道:“今日既非望朔,去皇城做什麼?”
“府事雖微細,不在將軍直案中。”
劉幽求仍是一副悠閒表情,對陳銘貞態度很是友善:“不過既然將軍有問,此事也恰好有涉將軍,倒是也可以稍作相告。將軍知或不知,府中大王精擅律呂,闊制《萬象》新曲,深爲神皇陛下雅賞。雖然出閣,仍有雅趣難棄,日常偶有協律翻新,都要呈送內教坊案習侍樂。今日此行,正是爲此。”
陳銘貞聽到這話,半是好奇半是忐忑道:“我素來不近宮商,此事又怎麼與我有關?”
“將軍忠勤有加,重防偏坊,大王府邸也多承此惠照。大王事外之人,即便有感此惠,但也不敢輕言表功,以免與將軍同涉言案。但雖然不能表於事功,卻可寄意律呂雅情。此前協律《蘇莫遮》金鳳新調,在下忝執拙筆著辭爲《街使曲》,並諸新曲錄於內教坊。”
劉幽求講到這裡,臉上笑容更加燦爛:“大王風雅,都邑俱知。將軍忠勤姿態,不久之後想是隨此新曲併爲時流敬識。”
陳銘貞聞言後,臉色頓時變得呆滯起來,而劉幽求則唱誦起了這首《街使曲》:“御曹執戈,紫陌之前雕輪光,武庫禁兵,紅塵之外緹騎拂,彎弧壯月肅盈衢,挺劍含霜輝滿路……”
伴隨着歌唱聲,劉幽求穿過坊門,與幾名府佐沿伊水河堤往天津橋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