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生活雖然輕鬆愉悅,但也只是日常中的一份調劑,趁着納妃一事、李潼給自己放了兩天小假,很快便又調整好心態,投身到軍政事務的忙碌中去。
楊昭容入宮後不久,其叔父楊執一便請求外任於地方。李潼對此自然是頗感滿意,並特意將這件事放在了朝堂上討論一番。
兩京之間才力過剩,而地方上官吏卻嚴重不足,這也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了。朝廷一直在試圖調整平衡這一局面,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仍然難以將這一現象扭轉過來。
儘管過往幾年也涌現出諸如張說之類投身邊遠之地的朝臣,但大部分的官員,心裡其實仍然盼望着能夠留在兩京之間。畢竟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仕途進步的機會,中央都要遠遠超過了地方。
楊執一作爲新晉的皇親國戚,居然主動請求前往地方任職,無論其人具體思量如何,也都可以稱得上是羣臣表率了。
因此在討論楊執一具體的職任時,朝廷便也頗給優待,直接提供了幾個職位讓楊執一進行挑選,分別是位於漠南的雲州,江南的越州,以及山南的襄州。
這三州地理位置各不相同,也都各有發揮之處。
其中雲州位於河東道的最北端,因有防備突厥以及鎮撫漠南諸胡的緣故,雲州刺史除了是地方上的行政長官之外,還有一定的軍事統管權,往往還要兼領單于都護府事務。當然,眼下的單于都護府已經併入了安北大都護府,這也意味着雲州的長官乃是整個北疆防線中重要的一員。
至於江南的越州自不必多說,早在南北朝時期,越州舊治的會稽便是南朝的經濟文化中心。如今隨着整個江南道與朝廷之間的聯繫越發密切,越州也成了天下諸州中名列前茅的錢糧大州。
而位於江漢之間的襄州同樣不凡,自古以來,荊襄便號有分陝之重,常爲霸府權臣所把持。如今大唐的政治環境,當然容不下霸權強臣的滋生,但襄州作爲山南要鎮,也是以關中爲政治核心的格局中一個重要的輔弼所在。
面對朝廷如此的優待,楊執一也是激動不已,經過一番權衡後,最終選擇了山南的襄州作爲外任的目標。
幾處要地恰好長官出缺,即便沒有楊執一的請求外任,朝廷也要儘快選擇能臣幹員出任。所以當楊執一做出選擇後,朝廷便即刻發給告身,着楊執一儘快啓程赴任。
楊執一離京之前,李潼也特意召見其人,不免又做出了一番勉勵:“今我國家雖非大帝故時疆域盛極,但四方疆土亦廣袤可觀。丈夫立於此世,朝廷凡所選任,能有遠遊之志,便可稱爲上才。困養於家室,行不出三秦,縱能平流進取,也是等而下之。卿能勇當外任,於朝中堪稱表率,人情之內也是讓朕心懷大慰。”
楊執一聽到這贊言,臉上稍露慚愧之色,垂首恭聲說道:“臣實在不敢當聖人如此讚許,雖作請任、沽得浮名,最終選職宦遊、亦不足千里之程……”
“已經很不錯了,今人重內輕外,以坐望宸居爲貴、以遊歷州縣爲賤。殊不知四海之內、率土之濱,何處不是朝廷賞才用士之地?立意已經內外有別,行事難免私情當先,這樣的人即便能循途充位,朝廷又何敢以大任託之?”
講到這裡,李潼又忍不住嘆息一聲,轉又繼續說道:“人情難免有重鄉土,逆旅飄搖總是傷情。但民之福祉、國之興盛,正在於內外羣臣克己節慾。所以朝廷頒定資格選官,以州治上評爲優。立朝諸士,若所見無覆四方,歷任不及內外,議論皆出於故紙情懷,全無一二身臨其境的體會。朕即便不吝名爵,但這樣的人又如何與之暢談國事?”
早在開元元年,朝廷的選官資格已經有所改變,但從開元元年至今,尚且不滿三年考期,所以這些資格新規也都還沒有正式發揮出效用來,以至於許多時流對此仍有些不以爲然。
無論是科舉還是銓選等所考選察授之人,仍然不乏心存幻想、不願遠去,留在京中繼續跑官的現象。
李潼對此也有些無奈,世上總免不了有人覺得自己比旁人都要聰明,不肯循從大勢、偏要另闢蹊徑。既然這些人都覺得朝廷給予的官職待遇配不上自己,那索性便讓現實給這些人上一節課。
於資格中對外官有所優待,還只是吏治改革的一個方面。從今年開始,朝廷也要加強收緊對兩京官員的考覈標準,清理掉一批機關老油子,給一批才能得到鍛鍊與體現的州縣官員騰出位置來。
同時對於官員察授不任的失官現象,也將會給予重視並嚴懲。倒也不會一刀切的直接禁錮終生、不許爲官,但這一污點是一定要標註在資格檔案之中,接下來一系列的仕途進步乃至於子弟蔭封都會大受影響。
聖人針對如今朝中吏治而大發感慨,不過楊執一所想當然沒有這樣宏觀,他請求選擇外任,更多的還是出於自身利害的考量。
所以對於聖人這一番感言,楊執一隻是恭然聆聽,直到聖人講完之後,才又開口說道:“臣所思慮,遠不及聖人如此大體。但之所以請任地方,也的確是有感而生。今者天恩垂憐,施眷臣家,家門上下俱感聖意仁德,不棄卑微。
臣家因此再顯赫於京中,敘情訪故者絡繹不絕,大異於往年門庭之冷清。然而臣實在沒有長於人情世務的才幹,家兄辭世以來,唯以拙謹守於門戶之內,追銜兄志、不敢有悖。眼下各種情事紛至沓來,實在難於應付,與其苦守京中、人前露拙,不如循從本分、專情事中……”
聽到楊執一這麼說,李潼又是一笑,指着對方點頭道:“通曉陰陽者、未必能明知本分。唐家創業於關內,並長以此境爲國本中樞,此中情義凡所積攢、也是足稱深厚。但帝範臣軌、終究不能私情之內一概以論,須知天下百姓不獨此中幾家,王道疆土也絕非關內一隅。
宗家近年甚至都頻有興繼之困,臣家有如何能免衰落之擾?如何才能長盛不衰?唯有與時俱進!朕作此言論,也並非薄情寡恩,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能才取幾家便可興治天下,朕也樂此安逸。
朝廷選禮、社稷之重,先君以來便屢有完善,雖然至今也未稱至美,但也是彙集了累代明君能臣們的珠璣之見。人從才門而入,朕自虛席以待,但若想憑恃私情亂我章軌,家法不容、國法也難容啊!朕於此中,尚且難免分寸得失的計較,又哪有從容的尺度施給關內諸家?”
雖然說納楊喜兒爲妃,也是李潼在向世人表達、他願意與一些舊有的人事達成諒解與和睦的態度,但並不意味着在選任方面就會尺度大開。
他所謂的和解,那是老子不再追究你們的舊劣,你們但凡還有報國之志,那就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政治待遇上對你們和其他人一視同仁,不再進行刻意的壓制。
可如果有人覺得他已經志得意滿、鬥爭性有所削弱,又可以盡情的徇私亂法、當一個愉快的米蟲,那純粹是想多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今大唐這一副局面,還真的跟高祖李淵已經沒有了太大的關係,誰又能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
聽到聖人這一番言論,楊執一心中也是暗暗慶幸,覺得自己這個決定沒有做錯。
他若仍然留戀京畿的繁華而不願離開,或許有可能憑着這一份親戚關係榮顯於一時,可是關隴時流們之間錯綜複雜的人情網絡,如今早已經成了一灘臭水溝,說不定哪天就會栽在裡面。屆時可真是華亭鶴唳、詎可聞乎?
在與楊執一談論了一番吏治與人情相關後,李潼又交代了一下他抵達襄州之後、具體該在哪一方面用功。
如今,以關中爲中心、覆及整個天下華夷的一個商貿網絡初步形成,想要繼續有所發展並加強,那對各個節點的建設也要跟得上。
襄州地處漢水流域,而漢水又勾連着長江,所以這個位置對於關中與山南之間,可謂是有着承上啓下的重要意義。
所以楊執一去了襄州之後,也不可以兩手一束、不問政務,需要操勞的事情有很多。除了本州的政務之外,也要着重保障漢水這一渠道的暢通,清剿江匪、興造倉邸、保障物流通暢等等。
一番面授機宜之後,時間已經不早,李潼索性便留楊執一在宮中用餐,並將昭容楊喜兒一併召來,讓她同親人稍話別情。
一場小規格的家宴結束之後,楊執一便告辭出宮、明日便要正式踏上宦遊之途。而等到楊執一離開後,房間中氣氛不免變得有些曖昧。
聖人沒有主動開口,楊喜兒便也沒有告辭,低頭坐在席中、視線頻頻向上飄去,似乎在等着聖人將她留下繼續練習體技。
而李潼這會兒則半仰榻間,輕啜着茶水消食,過了一會兒之後,楊思勖才又登堂說道:“稟聖人,北都軍器監新造一批械物運抵京倉,有司事簿遞奏,是否現在批覆?”
李潼聞言後便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頭,似乎埋怨楊思勖打擾他消食,而楊喜兒也忙不迭起身,低頭說道:“軍務爲重,妾不敢再留此叨擾,且先請辭歸苑。”
李潼聞言後,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然後擡手吩咐樂高安排宮官送楊昭容離開。待到楊喜兒離開後,他便換下了見客的袍服,轉去紫宸殿後方的射堂裡,活動開筋骨、與楊思勖各選勁弓,較量了一番射藝。
久坐之下,筋骨難免僵硬,一壺箭射完後,李潼瞥了一眼因爲上射頭籌而想樂又不敢樂的楊思勖,哼哼說道:“楊某軍技精熟,竟勝於我,把你留在宮中做奴婢使用,倒是屈才了。”
楊思勖久伴聖人,當然聽得出好賴話,不敢多說什麼,只是低頭嘿嘿傻笑。同時他心裡也有些疑惑,聖人跟自己比試射箭,從來也沒有贏過,怎麼今天看起來格外的心氣不順?
一壺箭射了出去,成績如何暫且不論,起碼是筋骨拉開、淌了一身的汗水,疲累勁褪去之後,感覺便舒服起來。
正在這時候,高力士又趨行走進了射堂,低聲請示道:“稟聖人,後殿新取鹿血已經調配完畢,是否現在取用?”
李潼聞言後,心頭頓時泛起一股噁心要吐的反胃感覺,連連擺手。他之所以不讓楊昭容留侍,當然不是怕了這小娘子,既然有力氣能拉得弓,當然也能騎得馬。只是連日來飽灌鹿血,胃口實在吃不消。
拒絕了高力士進奉的鹿血後,李潼又看了一眼仍是傻笑的楊思勖,以及各自箭靶上差別極大的成績,忍不住嘆息道:“女色累我,否則何至於老奴拔籌?”
“是極、是極!奴並非優在技精,只是心專。”
楊思勖聽到這話後又連忙點頭說道。
一夜安眠,自無餘話。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政務忙碌,早朝後,趁着楊執一請求外任的這股熱乎勁兒還沒有過去,李潼便又留下政事堂諸員,討論七月裡再加一科制舉的計劃。至於這一輪的制舉考試,便擬名目爲經邊撫遠科,優中擇優的挑選一批邊務人才,以配合朝廷接下來的開拓計劃。
開元以來,除了早年爲了挑選集英館儲備人才而開設的國蘊美器科之外,便很少再開設制科考試。畢竟近年來專注休養,對於專項人才的需求不高,而且科舉諸科名額大增,選拔出來的這一批士人也要先加消化。
所以當朝廷將要再開制科的消息傳開後,京中時流們也都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參加這一次的制科考試。
“爾曹不必再羨我這一部美髯,若今次制科仍然筆拙不舉,則抽刀斷須,以此明志!”
到聽到朝廷再開制舉,正在連襟陸景初家裡做客的蕭嵩便擡手拍案,一臉振奮並決然的表態道。
集英館生裴耀卿聽到這話後便嘿嘿一笑,連忙表示道:“斷下的鬚毛不要浪費,索性贈我制筆,正好趕上今年銓試。若我解褐得授,蕭某斷須也可以伴我同榮,不至於一毛不名。”
衆人聞言後俱是哈哈一笑,但當看到蕭嵩那幾欲噴火的眼神後不免又都閉上了嘴巴。
“若我不第,小子也未必能中。才力或足,筋骨有損、未必允你入場!”
看着這個仍是一臉嬉笑、不知死活的小子,蕭嵩惡狠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