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前夕,李潼親在大明宮丹鳳門內送別前往吐蕃的使團。
這是他執掌大唐社稷以來,第一次向外國派遣國使,所去的又是吐蕃這樣一個惡鄰,而且彼此之間還矛盾深刻,所以朝廷中對於這一次的出使也都頗爲重視。
當然,在此之前郭元振也曾經前往吐蕃腹心之地活動,不過那一次本就不是正規的國使派遣,而且郭元振到了吐蕃境內之後、還是以搞事爲主,不獨拐走吐蕃一名重要的上層貴族,更搞得吐蕃因此產生分裂。
總之,這一次的使員派遣纔是真正的國體相關,因此在使團成員的選取方面,朝廷也頗爲用心。這當中正使便是李潼選定的張說,爲了擡高使團的規格,朝廷又臨時拔授張說爲左衛親府中郎將。
而在張說之下,還有幾名副使分別是此前曾經跟隨郭元振一同深入吐蕃的蜀人郭萬鈞和從隴右調回的宋霸子,還有就是李潼所選定的馬芳,以及朝臣廷推選拔的數名熟悉蕃國事務的朝士。
整個使團,使員有十幾人,各類隨從以及衛士加起來則有近千之衆,規模相當的不小,遠不是此前郭元振一行能夠比擬的。
丹鳳門內,李潼親自將國書遞入張說手中,並望着張說與後方諸使員們正色說道:“臨節遣用、勞使原邊,使諸卿不能共家人歡慶華年,確是不美。唯今事用在急,卿等俱國朝高智福力之士,所以揀授大事,非爲苛待,實爲重用。歸來之日,必與重酬此功、犒慰勞使!”
“臣等飽食唐祿、聖眷久享,臨事不前,更待何時!此行必宣我國威於遠邦,告我皇命於蕃主!以忠報君,以勤報國,萬里納於足下,臨危不辱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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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說拜受國書之後,又叩拜回答道。其身後衆人也都隨之作拜,齊聲呼道:“以忠報君,以勤報國!”
李潼入前擡手扶起張說,又繼續說道:“蕃國情勢失於調和,其國中悍情喧鬧,蕃主亦失制衡。此行或遇莫測之變,非國中能及時傳遞應計,張卿身當使職、唯權宜應變,上至蕃主、下至蕃民,卿代朕教之。蕃主若仍不泯舅甥之義,卿且褒之,蕃主若桀驁矜慢,卿且戒之!
勿謂途遠無助,凡我唐家使節行走天下,自朕以下、黃土以上,唐家君臣、皆卿等強援!今日行出此門,鬚髮分毫但折遠邦,朕誓天告民、絕不忍此斷毛之仇!雖睚眥之怨,必舉國報之!”
這一次出使吐蕃是個什麼樣的背景,衆人各自心知,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忐忑。可是在聽到聖人如此表態之後,衆人忐忑的心情頓時鎮定下來,再拜謝恩,然後便浩浩蕩蕩的行出了丹鳳門,在羣衆矚目中穿過長安城,直向京南驛路行去。
朝廷之所以這麼迅速的派遣使團,也是因爲長安作爲關內大都會、四方人物彙集此中,消息的傳遞本就不好管控,蕃使橫死京中的訊息應該早就已經傳過了秦嶺。
如果朝廷不盡快作出表態的話,等到吐蕃方面形成決議,那麼外交上的操作空間無疑會被壓縮許多。雖然吐蕃方面很難威脅到大唐本土的安全,但對近在咫尺的西康還是擁有着足夠的震懾力。
西康是朝廷接下來需要長線經營的西陲藩屬,無論是爲了應對吐蕃或會發起的進逼,還是爲了穩定西康方面的人心情勢,朝廷自然越早表態越好。
而且就連欽陵的兒子都險些被當街打死,來自吐蕃本土方面的使者也是死傷了幾個重要人物,把這些屍體留在長安過年終究不吉利,還是趁早哪來的回哪去。眼下還是深冬,緊走慢走的還能送個全屍回去,若真爛在了路上,那些身死者出身的家族或許就會態度堅決的反對大唐與吐蕃的外交交涉。
張說一行人上路後,也都不敢耽誤行程,一路上翻山越嶺,用了十多天的時間便抵達了蜀中的成都。
成都方面自有益州長史陸元方負責接待衆人,並且在成都城中進行一些人事增補。使員們獲得了一段短暫的休養,趁着走出國門之前在成都城中游覽放鬆一番。
蜀中作爲關中重要的補充,本就極爲繁華。行臺創立之後,又加大了對蜀中的經營與發展,成都作爲地域中心所在,自然也因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馬芳這一類的關中老土著,平生都少出三秦之地,常年活動在長安城內外,心中自有一份傲氣,只覺得除了關中之外,天下其他地域皆是尋常。可是來到成都城後,也被這城池的繁華嚇了一跳。
講到城池規模,成都自然比不上長安,合城坊居不過五十幾個。但成都也並不是一座獨立的城池,周遭平原上還有幾座小城錯落分佈,每一座小城的規模都頗爲可觀。
這一點便比長安要更加靈活,長安作爲大唐首都,雖然規模極爲宏大,但也是建立在舉三秦之地供此一城的基礎上。在長安城周邊,便少有成規模的城邑存在,距離最近的咸陽城,也在百數裡之外。
成都周邊還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工商業極度發達。成都城規模僅僅只有長安城三分之一大小,可是城中諸坊之間居然分佈着五座大市,而且每一個市區都繁華得很,並不遜於長安東西兩市。
城中坊民們幾乎家家戶戶弄織機,而在城南十幾裡外的一座小城中,居民幾萬居然全都是隸屬朝廷織造的織戶們!
雖然早在行臺時期,長安城便在大力發展工商業,無論是各種織造、冶鑄,還是由朝廷親自開辦的世博會,都讓長安城變得更加繁榮。但是在共商方面,較之成都並其周邊還是略有遜色。
畢竟長安除了是關中經濟中心之外,還是整個天下的政治中心,資源與政策方面需要權衡配給,不能偏重一方。而成都作爲整個蜀中的中心,其發展路線的顧忌就少了許多,蜀商們富甲天下,自然也就打造起了一個優越的工商基礎。
益州當地負責接待一衆使者的官員們,也樂得向衆人炫耀成都當地的富庶,除了引領他們合城鬧市遊蕩之外,又專程引領他們前往城內幾處名坊觀賞,指着那些闊比王侯的庭門炫耀道:“蜀中幾戶豪家,金玉爲樑、珠犀作架,京中雖然權貴不乏,但若講到起居豪奢,怕也仍遜此態吧?幾位上使若不急去,卑職可代爲引見幾戶,蜀人豪爽,最是好客……”
本來諸京中來人還驚歎於成都的繁華,可是在聽到益州官員這番說辭後,馬芳首先便皺起了眉頭,沉聲道:“唐家自有法度儀軌,豈因貧富有亂!成都居戶逾製成風,這是你們在治官員的失職,怎麼還敢向京中來人賣弄?但我在事此方,必將痛殺奢風!”
那益州官員受此訓斥,自然有些不爽,還待要張口反駁幾句,自然有人將之拉到一側將馬芳身份事蹟講述一番,等到那益州官員再返回時,神態已經謙遜許多,望向馬芳的眼神都有些敬畏躲閃。
他也情知失言,連忙領着衆人往別處行去,直至一座甕城外,指着高牆內那些高聳的倉垛笑語道:“此城便是朝廷新進於此督建之倉城,又號金城,諸上使所見城內所立倉垛,俱高堆錦料金錢,這也是朝廷度支要害所在,四方飛錢,至此匯兌!”
衆人聽到這話,不免又是驚歎連連。雖然也有些人不肯相信那些倉垛中真的堆滿了金銀錦帛,但此處金城卻非尋常人能夠進入,防守此城的乃是數千自長安派駐於此的精兵,出入勘合之令更直出大內,就連益州大都督府都無從插手。
一番遊賞下來,不獨長安來人驚歎於成都的繁華富庶,就連宋霸子、郭萬鈞等蜀中當地人,也是震驚於離鄉數年、鄉里便發生如此驚人的變化,就連他們看來都覺得有些陌生。
人的眼界不同、抱負不同,感受與收穫自然也就不盡相同。張說同樣詫異於如今蜀中的發展之迅猛,但很快他的思緒便不再停留於這表象的繁榮中,而是開始思忖聖人對蜀中施政如此,更加深層的構想與脈絡。
眼見到蜀中之繁華,張說才意識到何以朝廷對西康的經營那麼用心。蜀中地理雖然頗有閉塞,但作爲如此重要的金都,自然安保方面越強越好。西康既是朝廷分裂吐蕃並將吐蕃滲透的重點所在,同時也是川西重要的屏障。
不過除了川西之外,還有川南。意識到這一點後,張說心情頓時變得興奮起來。他少年成名、長久浸淫於中樞,當然也渴望有一番建樹。
他自知當今聖人不重倖臣而看重軍功,想要在仕途中再進一步,憑着投機求幸是很難做到的。雖然有了這樣的認識,但究竟該向哪處努力,張說仍然沒有一個眉目。畢竟他久在朝中,對於地方事務的瞭解實在不夠深刻。
此前沒有跟隨聖人前往行臺,張說至今思來不無懊惱,雖然行臺存在僅只數年,但卻讓他在聖人心目中的地位落後衆多時流。如今隴右、河東、河北等諸地活躍着的都是行臺舊屬,建功立業、出將入相,他就算想要競爭也競爭不過。
可是在看到如今蜀中的繁榮,張說便意識到還有一處是行臺舊屬們暫時還未涉足的領域,那就是安南都護府!若他能鎮撫安南,策定蠻詔,這同樣是一樁方面大功!
不過這些都是後計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出使吐蕃能夠順利完成。他心裡當然也清楚,這一次出使吐蕃是聖人對他的一次考驗,如果能夠完成,下一步自然會有重用,而安南就是他的首要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