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餐後,李光順便先離開王邸,前往皇城行臺所在進行一些人事交接,李潼則留在邸中接見郭元振。
不多久,郭元振登堂來見,姿態倒是顯得端莊有禮,恭謹入拜道:“僕郭元振,奉王教外使歸來,叩見殿下。”
李潼放下手中卷宗,垂眼望向了郭元振並笑語道:“郭參軍播威蕃土,着功事蹟,頗有可觀啊。”
郭元振聞言後,臉上卻沒有多少得意之情,仍是頓首道:“日前於蕃土喜聞殿下於蕃土大破悍賊欽陵於青海,僕恨未能持殳當陣、爲王前驅,蕃土行事,實在不值一提。”
“所事難易有別,河源將士羣衆爲助,破賊理所當然。蕃土敵境獨行無援,能直執事機、有所創建,還是值得一誇的。”
很多事情說來簡單,但最難就在於從零到一的突破。深入敵境看似機會多多,但實際情況卻是無處着力,畢竟身爲一個外來者,人事完全陌生,想要與一個政權上層人物展開直接的互動勾連,是非常的困難。
關於這一點,李潼深有感觸,他舊年幽禁於神都內苑,哪怕爲了見上他奶奶一面,都費了那麼大的周折,用了半年多的時間。
這一次派遣郭元振前往吐蕃,他本就沒打算郭元振在吐蕃境中能有什麼突破性的創建,更多的是給郭元振一個歷練的機會,可以更加深入的瞭解敵情,作爲未來用事的經歷儲備。
結果郭元振這傢伙非但沒有空跑一趟,居然還拐帶回來一個蕃國公主,也實在是一樁意外驚喜。所以李潼對之也不吝誇獎,有人能做好本分之內,可以稱得上恪盡職守,有人則能在職事之上更作開創,這就是直接的能力體現。
李光順說要對郭元振且策且御,李潼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明白,真正有才能的人,做起事來是需要一定自由度的。
世道才士恆有,成就卻各不相同,時勢環境是培養人才的土壤,君王器量則就決定了人才的成長上限,比如大燕皇帝安祿山。
當然這只是戲言了,但在正常的君臣關係中,君王氣度如何的確是能決定臣子的最終成就。衛霍之流若生在桓靈之世,怕也難以鑄就那般豐功偉績。
郭元振本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這一點李潼早就瞭解,雖不至於完全的縱容,但也不會用尋常的標準約束。君臣關係本就是一個動態的磨合過程,若麾下所用千人一面,且不說這本就沒有可能,首先陣營的成長性便被鎖死。
“先講一講你此行經歷,那蕃國公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拋開心頭這些雜想,李潼又開口說道。
郭元振聞言後便連忙講述起來,不僅僅只是單純的述事,更將自己的一些感悟看法一併講來。比如唐蕃商貿的背後緣由,川西土羌人情形勢,以及蕃國權貴內鬥的脈絡。
郭元振言之翔實,兼佐以感悟,李潼在認真傾聽一番後,不啻於自己也親行一遭,對蕃國以及唐蕃民間事宜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知。
郭元振的一些看法,李潼也頗爲贊同。一樣的表象,不同格局、不同稟賦的人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
當聽到郭元振在大藏地區通過流言去鼓動蕃軍打擊那些民間的商賈,李潼也不由得感慨,他對郭元振另眼相待,也不僅僅只是其人青史留名,彼此之間對於一些事物的看法乃至於處理方式都頗爲契合。
往年狄仁傑出巡江南,整頓民生頗有建樹,武則天對此還評價不高。但直到其人大力摧毀江南淫祠,才盛讚其人有宰相之才。這並不是說武則天罔顧民生、心無仁念,而是相對於民生,意識形態的統合無疑是更高一級的標準。
郭元振這行爲當然達不到那種高度,但其人能夠善用環境資源,正事不荒的前提下收取別的效果,這種作風讓李潼很欣賞。
不過他對郭元振此行已經給了不低的誇讚,也就不再專就此事進行表揚,免得這傢伙小尾巴再擺呀擺。
“僕之所以能內結蕃國琛氏女、即就是如今的東域赤尊公主,多出附國土王所謀。其人與蕃國諸權門聯誼深刻,賄結求活……”
講到這裡,郭元振還是忍不住耍了一點小心機,當然他說的也的確是實情,如果不是附國土王這傢伙極力推薦琛氏女可拉攏,他又去哪裡知道蕃國還有這樣的奇貨可居。
其實如果不是臨行前自己這張破嘴啥都敢說,事情做成這樣子,郭元振本也不必忐忑。和親與否,那是蕃國自己的謀計,與他郭元振又有什麼關係,他的責任就是了解蕃國內情並挑撥蕃國內訌,本來就完成的不錯。
可他偏偏自己大嘴巴,說要爲雍王殿下訪聘蕃女,如今一語成讖,反而又需要極力證明自己絕非刻意。
對於郭元振的這一點小糾結,李潼倒是不怎麼在意,別管蕃國還是土羌,最終還是都要融入中央帝國這個大家庭中來。什麼樣的出身並不是問題,關鍵是要看這人物能夠發揮出什麼價值。當然,他也並沒有什麼擴張領土順便擴展後宮的打算。
本身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對於蕃國是公主來投還是王子來投,對他而言也都區別不大。如果郭元振能把吐蕃王母沒廬氏都拐帶入唐,那自然更好,不就是和親嗎,贊普這個孫子他認了。
不過當聽到郭元振將這蕃國公主身份稍作講述後,李潼倒是不免略生感慨,只覺得這身世與自己倒是依稀相似,對這個所謂的吐蕃公主倒是產生了一些興趣。
能夠在那樣一種四面皆敵、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煎熬出來的人,想來也知必然不是俗類。對於其人選擇投唐,李潼倒是深表理解。
當週遭所有人包括整體大環境都對你惡意滿滿的時候,人就容易產生一種悲觀自毀的想法,投唐未必就能比留在國中際遇更好,但起碼對那些心懷惡意的人是一種報復。
話說李潼當年在深宮大內都還算計着要去突厥耍耍,只可惜突厥太不爭氣,沒給自己營造這種機會,讓他不得不一步步煎熬、成爲大唐如今的分陝權臣,並且還算計着徹底搞死突厥。
接着,郭元振又小心翼翼將他兩頭和尚、各自唸經的想法稍作陳述,表示即便蕃女來投是身負和親名義,只要稍微進行一些操作,也絕不會給殿下清譽帶來什麼影響。
李潼本就沒有就此責怪郭元振的想法,他關注更多還是蕃國欽陵在這件事情當中所持有的態度,稍作沉吟後,便又繼續說道:“這麼說,那蕃女將舊領拱手讓給欽陵,欽陵竟然不收,且與蕃國王室協作此計要滋擾於我?”
“實情僕亦難以探得,但據眼下所知、包括赤尊公主自身所度,應是如此。”
郭元振聞言後便作答道,不敢太過篤言自己的看法,畢竟雍王殿下自有判斷。
“呵,海東一戰看來是不足消其兇焰,這老小子看來是決意要繼續在青海死頂。”
對於郭元振針對吐蕃王室的後計暢想,李潼是不怎麼放在心上,那畢竟還太遠。眼下大行臺切切實實面對的敵人,終究還是留守吐谷渾故地的欽陵。
“蕃國以此爲擾,必然會有後計鋪陳,隴邊或將刀兵再勞。這終歸是那蕃女帶來的麻煩,那她入國究竟有什麼實利傍身?”
李潼這段時間都在考慮着該怎麼跟朝廷耍窮橫,對外雖然不畏懼戰爭,但眼下大行臺這對戰形勢也的確是能免則免。
那蕃女入國,如果欽陵趁此再在青海興兵鬧亂,別的騷操作且不提,李潼真打算直接將這蕃女派往青海,別吵吵、你家公主自己帶回去。老子啥時候想收拾你那是老子的事,纔不會因爲一個女人跟你急赤白臉。
至於面子什麼的,真要幹掉欽陵、擒殺贊普、獻俘乾陵,自然有面子,順便嘲笑一下他四叔,你就啥都不是,唐家基業發揚光大還得靠我,讓位晚了都收拾你。至於別的,都是虛的。
“蕃國以康延川以東境域爲東域赤尊公主湯沐邑,人物版籍俱隨主入國。但川西境域溝嶺縱橫,諸土羌、生蠻散亂雜居,想要切實應用起來,仍需一番長計。”
聽到殿下如此發問,郭元振又連忙說道。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更加不滿:“川西蠻土羌民,本就是我大唐羈縻之屬。蕃國以我資產欲作賄結,豈有此理!我當據此奏告朝廷,索圖明辨川西究竟是何歸屬,若真確定是我大唐領疆,朝廷自當遣使訓斥,大行臺亦需修整刀甲,以備兵問!”
蕃國公主究竟是和親還是其他目的,這是一樁小事,不值一提。但蕃國竟大言不慚將川西領土圈劃私授,這我忍不了,就看朝廷是個什麼意思。
李潼倒不擔心朝廷會順勢指令大行臺出兵宣示主權,反正他本就沒打算跟吐蕃好好處,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也是應有之義。只要能把今秋貢賦稍留週轉,別的都好說。
“那蕃國公主,殿下還見不見?”
郭元振剛剛歸國,對於大行臺具體處境還不瞭解,眼見殿下因此大動肝火,不免有些莫名其妙,連忙再次請示道。
“擇日安排入京,先見上一見。若朝廷就此爭執難決,適時送其入都。”
李潼聞言後略作沉吟,然後便說道。他所考慮重點還是秋賦問題,如果朝廷還是一味的專圖錢糧、掏空大行臺,餘者不問,那他就要用這蕃國公主把事情搞大,讓朝廷按壓不住輿情。
郭元振雖然不清楚行臺所困,但聽到殿下根本就不糾結這蕃國公主入唐的名義問題,人物事機從容使用,講到顛倒黑白、混淆重點,自己跟殿下相比終究還是技遜一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