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聖人納妃的喜事剛剛結束沒有多久,旋即一份來自隴南的軍情奏報就打破了喜慶祥和的氛圍:吐蕃的贊普以餌藥諸部貢物雜劣不堪爲由,親自率部橫穿西康國,並抵達了原白蘭羌的積魚城,將要對餌藥諸部進行征討。
作爲當下彼此最重要的戰略對手,大唐對於吐蕃的一舉一動自然也是密切關注着。一俟接到隴南曹仁師所遞交上來的情報,朝堂中也很快便就此討論起來。
所謂餌藥諸部,即就是包括白蘭羌、党項羌等諸多西羌部族在內的一個統稱。
這些西羌部落,早年自然都屬於大唐的羈縻勢力,可是隨着吐蕃侵佔青海、大唐的影響力則逐步退縮至隴右,原本這些西羌部族,有的向東北遷徙內附,被安置在了九曲之地以及隴右的邊境州縣之間,有的則仍留故地,接受吐蕃的統治。
如今吐蕃的贊普以餌藥諸部進奉不恭爲名而加以征討,這本來應該是吐蕃的內政,跟大唐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且其軍所駐紮活動的積石山區域,距離大唐所實際控制的隴南以及黃河九曲等邊地也有上千裡的遙遠距離,更加不會對大唐構成什麼實際的邊防威脅與壓力。
只不過,事情當然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如今生活彼境的餌藥諸部雖然數量也是不少,但卻部屬雜亂,沒有什麼強力的組織,根本就不值得吐蕃的贊普親自率兵進行征討。這就類似於大唐的皇帝御駕親征活動在嶺南荒野中的山蠻部落,透出一股古怪。
而且,餌藥諸部主要活動在積石山東南方位,偏近於黃河九曲位置。至於吐蕃贊普出兵的方位,則是位於積石山西北方向,其目下所駐紮的積魚城,更是原本的白蘭羌政權與吐谷渾接壤的位置,可以說其行止與所叫喊的目標簡直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如此很快就能得出一個結論,吐蕃贊普這一次親自出動,就是爲了解決掉盤踞在海西地區的噶爾家族。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吐蕃國主能強忍至今,也算是城府不淺了。”
殿堂中討論的雖然是比較嚴肅的邊務軍略問題,但氣氛卻並不怎麼凝重,李潼甚至還有閒情調侃幾句吐蕃贊普。
聽到聖人這麼說,殿中羣臣們也都微笑起來,姚元崇更是說道:“吐蕃國情深刻、久病入骨,如今即便是要克除頑疾,怕也並非短時能了。其國主不敢刀鋒直指病源,可見此番發難也是作勢勉強啊!”
吐蕃的君臣矛盾,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其國主作此宣稱,也只是掩耳盜鈴,根本就瞞不住利害相關之人。但之所以仍然要這麼做,無非是完全剷除噶爾家的條件仍然不夠成熟。
原本歷史上,吐蕃贊普解決噶爾家族要有效率得多,在將國中情勢統合一番後,以狩獵爲名率部進入噶爾家的封地中,率先捕殺了噶爾家衆多的親信族衆,並下令召欽陵來見治罪,欽陵本欲舉兵對抗,結果卻遭到了衆叛親離,最終自殺而死。
可是現在,贊普一驚打算兵戎相見、通過武力解決這一問題,但仍然不敢直接將矛頭指向噶爾家。這意味着眼下的贊普對於噶爾家的勢力滲透遠沒有達到歷史上那種程度,仍然要通過進一步的威逼去判斷出一些不確定的因素。
儘管曹仁師的奏報中並未涉及到吐蕃贊普進一步的舉動,但李潼稍作代入也能想到,吐蕃贊普抵達積魚城,接下來必然是傳達王命,號召欽陵部屬的軍隊向積魚城聚集,言是爲了合兵討伐餌藥諸部,實則還是要削弱噶爾家的力量。
這種政治上的博弈,本來就複雜且兇險。吐蕃的贊普之所以不能像原本歷史上那麼輕鬆的解決掉噶爾家,自然也是因爲當下已經不具備原本的博弈環境。
原本歷史上,贊普的發動可謂是精彩至極,正式發難前已經對噶爾家所屬勢力進行了充分的滲透,一舉出手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以至於欽陵這樣一個戰場上戰無不勝的吐蕃軍神、最終全無招架之力的倒在了內鬥之中。
可是現在,吐蕃的君臣矛盾暴露的過早、激化的太快,特別數年前葉阿黎的背叛、直接將欽陵引入吐蕃王統區的核心地帶,使得贊普對於欽陵的警惕加倍,許多制衡的手段過於激烈,雖然也是將噶爾家的勢力成功隔絕在外,但卻並不利於深入的滲透與分化。
如今的噶爾家盤踞在海西一地,始終擁有着不俗的軍事力量,且本身也在進行着積極的自救。就算欽陵的統合力不足,但警惕性卻是滿分,對於相關的分化手段必然會有所提防。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又能確言必然可以戰勝欽陵這個一直在瞪眼警戒的猛獸?所以吐蕃的贊普也不得不以身犯險、投石問路。
他們彼此間博弈環境的不同暫不細論,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大唐在這過程中該持怎樣的態度、又該做什麼進行干涉?
“蕃國遣使來朝,所論諸事本就有借道西康的事項,但其國主未待議定便擅自兵過西康,這是視我大唐威儀爲無物!若事不必付論,則又何必遣使?臣請即刻驅逐蕃使,蕃主未作致歉請諒之前,兩國不再通使互問!”
雖然吐蕃的軍事行動發生在大唐國門之外,但若想要從其王城抵達積石山,則必須要行經西康國。
所以在稍作沉吟後,劉幽求便起身說道:“蕃國既不以禮行事,大唐自不需以禮待使!遣逐蕃使之外,沿途州縣館驛不再供給食料住所,唯雅州關城限期將蕃使逐出!”
驅逐蕃人使節本是應有之義,但劉幽求有加了這麼幾個條件,則無疑就是官方宣告大唐朝廷不再保留這些蕃使們的外交豁免權,並不再給他們提供保護,無論他們是遇到虎狼襲擊還是歹人刺殺,大唐統統不再過問,只是讓他們在規定時間內滾出大唐疆土。
眼下最有動機刺殺蕃人使者的,自然就是已經被軍事針對的噶爾家族。而蕃使若死在噶爾家族的刺殺中,無疑會令他們雙方之間的矛盾更加不可調和。
李潼對劉幽求的提議倒是比較贊同,雖然說幾個使者的生死影響不到大國勢力之爭的最終結果,但是解氣啊。
只不過,他倒並不覺得眼下的噶爾家族對於刺殺蕃使還有多強烈的意圖。此前或許有這樣的想法,那是爲了給自身爭取一定的時間,可現在贊普已經正式動手,若再安排人手進行刺殺,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意義,只會加劇國中接下來的威逼節奏。
而且噶爾家與贊普之間雖然已經勢同水火,但未到真正死局那一刻,未必就能下定決心徹底的與吐蕃進行割裂。畢竟噶爾家的根還留在吐蕃,而且偌大一個氏族在考慮家族未來前景的時候,也很難做到像葉阿黎那麼決絕。
歷史上就在贊普動手的前一年,欽陵還幻想着能夠通過對外戰爭爲家族爭取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在黃河九曲的素羅漢山大敗王孝傑,但換來的卻是噶爾家族在吐蕃被連根拔起,若非大唐庇護,幾乎孤苗不存。
這樣的心理,談不上愚蠢,主要還是源自於心底的那一份認同感。不說欽陵愚智與否,當李潼來到這個世界,自身尚且朝不保夕,但在想到大唐於這個時空中所達到的輝煌時,仍然激動得熱血澎湃,盼望自己能夠加入其中且做出自己的貢獻。
吐蕃的輝煌,起碼有一半來自祿東贊父子的相繼努力,所以在面對徹底割捨的時刻,難免是會猶豫不決。這一點人之常情,哪怕欽陵這個在戰場上料敵如神的吐蕃戰神,都不能完全的棄之不顧。這一點情懷,又不是葉阿黎這個只憑祖蔭而困阻於當下的權二代能夠體會的。
事實上哪怕到現在爲止,很有可能噶爾家的成員仍然不覺得贊普會對他們整個家族都趕盡殺絕,仍然心存苟且之念。畢竟噶爾家的崛起與吐蕃的壯大可謂休慼相關,讓他們產生一種不分彼此的錯覺。
但哪怕沒有歷史知識所帶來的預示,單單如今作爲大唐的皇帝,李潼就可以斷言吐蕃贊普絕對不容許噶爾家以任何一種形式繼續存在於吐蕃的土地上。
因爲權力永遠都是一種金字塔結構,越是頂層越拒絕與人分享,哪怕後世所謂民主執政,僅僅只是一種不足完全消滅對方的妥協,只要有任何一點剪除對手的可能,當權者都會孜孜不倦的進行嘗試。
所以等到劉幽求說完之後,李潼稍作沉吟後便擺手說道:“彼之存亡,我之疥癬。求生念熾,可感動天。人不戀活,我亦不救。大勢之所正邪,非噶爾一戶能決,是死是活,在乎一願!”
這麼說或許有點殘酷,但噶爾家的生死存亡,也的確不在李潼的第一願景之內。世道如棋,既然作爲棋子,就要有身爲棋子的一種覺悟。想要存活下來,必須要體現出自己的價值。
究竟是雪中送炭,還是落井下石,在李潼而言,並不是一個篤定的選擇。起碼在眼下,大唐在經過多年的鋪墊與佈局,是掌握了這一選擇的絕對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