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銓選,以身言書判爲標準,其中的身便是指體貌豐偉、儀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體貌猥瑣,在銓選之中天然便處於劣勢。
狄仁傑弱冠之齡便以明經及第,解褐州判,稱得上是少年得意。幾十年宦海沉浮,歷任顯途,年紀越長、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氣定神閒的雍容氣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時刻。
可是眼下在聽到太后此言之後,狄仁傑臉色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凜然肅穆,又捧起那詩卷以更加莊重的態度細品一番,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複雜。說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則天,自然將狄仁傑的反應收入眼底。除了一絲淡淡的羞惱之外,心內更多還是洋溢起了一股複雜的快意。
她手叩御牀,作悵然嘆息狀:“小民短見狹想,身外諸種只作妖異視之,卻不願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爲人,須念人情始終。天家民家,講到門內親親,又哪有什麼不同?所患者雜塵滋擾,是非糾纏,謗情傷心,使我痛失摯人……”
講到這裡,武則天語調微顫,眼角真有幾分溼氣泛起,像極了一個痛思亡子的尋常民婦母親。
狄仁傑耳中聽到太后的感慨,兩眼則緊緊盯住那詩稿,臉色都隱隱泛起一絲潮紅,心情更是紛亂到了極點。他能想到太后不會輕易讓當今聖上接觸外廷羣臣,但卻沒想到太后竟然會重新提起已經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賢!
這是什麼意思?她們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爲小人作祟、謗議傷情,最終才以反目收場?到如今,誰若再議論太后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是非,便是舊事重演?
狄仁傑自然不是什麼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后這一做法卻讓他無從適應,也猜不到太后真實的心意究竟是什麼,是單純的不願羣臣繼續幹涉她們母子事務,還是已經隱含威脅?
這一篇《慈烏詩》又是哪裡來的?
雖然太后言中已經說明乃是故太子李賢之子永安王李守義所獻亡父遺篇,但是狄仁傑對此仍然報以懷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篇詩作的出現,在眼下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越王李貞父子作亂,狄仁傑與時局中一部分有識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夠藉此事給時局帶來的動盪壓力,爭取與皇帝李旦加強聯繫。最不濟,讓皇帝更多進入羣臣視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時局發展到這一步,當今聖上已經是他們這些李唐忠臣們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矯稱皇帝的旨意,讓人擔心皇帝李旦也會被裹入其中,總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長倩下令從速擊之。
他們並不是甘心依從女主,而是因爲越王父子作亂絕不僅僅只是劍指女主那麼簡單,而是在挑戰大唐傳承至今的法統。
太后再怎麼弄權,但畢竟是高宗遺囑託命的妻子,他們聽命於高宗遺詔、效命太后,這在法禮上並沒有什麼問題。越王父子身爲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亂,是真正的亂臣賊子。
事到如今,太后的意圖已經越來越明顯,指望她懸崖勒馬已經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后春秋漸高,即便有僭也難長久,在這樣的情況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們效忠大唐的最佳選擇。
太后與高宗四子,廬陵王雖然在世,但因其荒誕孟浪,也讓時流對其難抱信心。可是現在,太后似乎有意將嗣雍王一家重新引入時流視野,則就讓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故太子李賢雖然素有令譽,其人壯夭也多令時流扼腕,其中就包括狄仁傑。
但死就是死了,若仍陰魂不散,無疑會給當今皇帝陛下帶來困擾,讓一衆李唐孤直臣子們不再只是矚望皇帝一人,這實際上就會削弱圍繞在皇帝陛下週邊的那一股保護力量。
說的更殘忍一些,因爲皇帝陛下乃是李唐忠臣們的唯一指望,一旦太后要對皇帝下手,則不啻於要與李唐完全割裂,必然會激發反撲。
可是現在,在外有廬陵王,在內有嗣雍王一家,即便皇帝有什麼閃失,李唐國祚似乎也仍是後繼有人,這就會極大的削弱時流諸衆誓保當今天子的決心!
想到這一層可能,狄仁傑心緒不免更加紛亂,在之後的奏對中,也都是心神不屬,一直持續到奏對結束離開徽猷殿。
太后眼簾低垂,目送狄仁傑離開殿堂,又過了一會兒才吩咐宮人將狄仁傑遺落在殿上的詩稿收回,口中則低笑起來:“老物狀似忠良,內藏荊棘滿腹!”
一般方伯離都赴任,臺省內都會安排送別的宴會,甚至宰相出席送行。不過狄仁傑今次外任,事出非常,自然也就一切從簡,在拜辭太后之後,便要準備起行。
但當狄仁傑正在省內交割事宜的時候,還是有一些臺省官員聞訊趕來此行。畢竟狄仁傑此行前往豫州,乃是特事重用而非遭貶外遣,如果事務完成得好,歸來拜相不在話下。
臨行在即,本就事務繁多,加上此前拜辭之際所見那一篇《慈烏詩》,更是讓他心緒大亂。或許事態本身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麼嚴重,可在眼下這種敏感時刻,對於太后一舉一動也由不得他不作細品。
懷着這樣的心情,狄仁傑本來是沒有絲毫應酬同僚的念頭。可是看到司賓卿豆盧欽望行入省中,腦海中略一轉念,讓人獨闢居室請豆盧欽望行入其中,寒暄幾句後纔開口問道:“我久在外州,洛中掌故多有陌生,偶有小惑,不知思齊兄可曾聽說嗣雍王家事?”
聽到狄仁傑的問題,豆盧欽望臉上頓時涌出警惕之色,騰一下便從席中立起。他年紀比狄仁傑還大了一歲,這吃驚站起的動作卻沒有絲毫老態,兩眼盯住狄仁傑、滿是狐疑,片刻後才幹巴巴問道:“狄公怎麼問起此事?”
狄仁傑聞言後臉上便露出一絲苦笑,他與豆盧欽望關係實在不算好,勉強只是點頭之交,心裡也明白貿然問起這樣敏感的事情實在有些冒失。
不過他離都在即,也沒時間更廣泛的打聽,前來此行一衆官員們,唯豆盧欽望品秩最高。而嗣雍王一家一直留居大內禁中,一般人也不可能聽說他傢什麼消息。
豆盧欽望明顯不相信自己,狄仁傑也不敢將禁中奏對私語旁人,沉吟片刻才又說道:“人事久去,閒來偶思。思齊兄若不便言,也就罷了。”
這話明顯不能讓豆盧欽望釋疑,又上上下下打量狄仁傑幾眼,才又嘿聲道:“眼前諸事已經迷眼,舊事還是不宜多論。”
不同於狄仁傑的歷任內外,豆盧欽望門蔭入仕,半生平流進取,波瀾不驚,至今已經司掌鴻臚寺事。因爲寺事的緣故,與臺省羣臣都保持着不錯的關係,爲人歷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自然不會與狄仁傑交淺言深。
沉默片刻後,他便又說道:“既然狄公問起,我倒記起一事。今夏雍王幼弟永安王病篤垂危,更有人言已入死境,但轉天卻又甦醒康復,一如常人,更有傳永安王通於陰陽,精熟玄語。狄公適巡江左,所以不聞。”
“此事是真是假?”
狄仁傑聞言後,臉上又顯驚容。對於嗣雍王一家,時流已經多有陌生,若非今天接連兩次聽說,狄仁傑甚至不知李賢幼子受封永安王。
他先在太后口中聽說永安王其人,如今又聽豆盧欽望講起永安王身上居然還發生如此玄奇事蹟,一時間難免好奇。
豆盧欽望講起這件事,也是因爲並非什麼私密,但若更深一層的判斷,則就沒有必要再說了,打個哈哈便起身告辭,甚至都不好奇狄仁傑爲何突然對嗣雍王一家感興趣。
沒能從豆盧欽望口中打聽到更多,狄仁傑也覺無奈。可是當他向省內旁人問起此事的時候,才發現豆盧欽望所言不虛,臺省之內也有人聽說此事,所述與豆盧欽望也大同小異,畢竟曾有太醫署醫官參與其中,很難完全瞞過外廷。
但當狄仁傑想要了解更多的時候,卻發現衆人所知都是皮毛,甚至就連那個曾經爲永安王診斷過的太醫署醫博士都已經被轉入尚藥局擔任太醫,不再與朝臣隨便接觸。
離都在即,狄仁傑就算還想要繼續打聽,也沒有時間了,只是在心中記下此事,打算等豫州事了歸都後繼續打聽。
不過他隱有預感,等到他再歸都之際,形勢必然會有新的變化。畢竟,太后長於思謀更勤於行動,絕對不會沒了下文。
雖然他不太樂見故太子李賢陰魂不散、重歸時流視野之內,但這件事也不會因爲他的心意而有所轉移。如果太后真的想要攤薄集聚在當今皇帝陛下身上的人心,短期內必然會有所行動。
眼下能夠期望的,就是希望嗣雍王一家能夠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要輕易蹈入時局之內,令本就波詭雲譎的局面變得更加混亂莫測。
宦海沉浮多年,狄仁傑的政治敏感自是不凡。就在他前腳離開奔赴豫州,後腳左肅政大夫格輔元請築慈烏臺的奏書便送入了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