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段時間,由於大量民戶出逃,所以鄯城不復往昔的繁華熱鬧,城池多有冷清。但是很快,這份冷清就被四方蜂擁而入的人衆所衝散。
作爲河西走廊上重要的關鎮城市,鄯城在商業方面的配套設施本就不少,但在極短時間內,各種交易需求陡增,原本的集市、倉邸並租場等等都不夠用。
這也算不上什麼難題,李潼索性大筆一揮,將那些出逃民衆的房宅全都充公,稍作整合之後一概推平,在城中臨時建立起幾個榷場,很快便投入使用。
鄯城這裡的交易物資,主要就是攻打細封部所得各類收穫,其中最大宗的就是牧羣與人口。細封部人口多達六萬餘衆,除了其中一部分丁壯被直接徵調到河源軍中承擔勞役之外,其餘的便都流入到市場中,鄯城頓時便出現了幾個充滿罪惡的奴隸交易市場。
關於這一點究竟道不道德,李潼不想深入討論。別說眼下還僅僅只是中古世紀,哪怕到了近古,一些白皮黑心的玩意兒玩的也挺嗨。
眼下,人口就是一種資源,特別在社會制度並不健全、全無法制可言的胡部中,一些胡族的首領本身就將族衆們視作他們的財產,遇到饑荒之年,甚至主動出賣族衆以維持生存。
大唐官府當然是不允許這種灰色交易大規模存在,但唐律所保護的也只是大唐在籍編戶,至於胡部人口,則就不怎麼去管。一則這畢竟是各部族私事,二則即便想管,也沒有相應的版籍資料。
隴右不同於關中,多是地廣人稀的寬鄉,所以勞動力是非常重要的資源。細封部合族入市,如此大宗的交易,自然引起隴右震動,因此各地都有人趕來鄯城查看情況。
至於來自關中的商賈們,則就對那規模龐大的牧羣以及各種隴右方物極感興趣,特別是牛馬。
如今的關中,雖然還沒有進行更加深刻的社會改革,但在幕府的領導下,各地州縣也以耕懇爲功,所需要的畜力自然激增,民間的需求量非常大。
像李潼所瞭解三歲之牛作價十緡,這已經是年初時的舊行情,隨着關內春耕進行的如火如荼,牛價已經漲到了十五緡還要多。
現在鄯城這裡物美價廉,且供應量極大,自然引人趨之若鶩。衆多聞訊而來的商賈整日泡在牧羣中間搜揀良貨,絲毫不顧牛馬糞便臭氣熏天。
“四月元日,新收穀物四十三萬斛,其中十萬斛已經轉輸湟源,餘者三十三萬斛則悉數入庫……”
李潼入市巡察,聽到市監吏員奏報後,對於這一成果,心裡也是頗感滿意。
此前在書信往來中,留守長安幕府的李元素還提議所獲牛馬不要直接在隴右市賣,若能成批運回關中,分給各州縣轉租民戶,既能撫慰民情、刺激生產,而且從長遠來看,獲利會更多。
但李潼對此還是有不同看法,軍情如火,無論未來有多少長利可望,但眼下隴右軍備不足卻是一個剛需。如果沒有巨大的利益誘導,隴邊也難如此羣情踊躍。
決定商品價格的,並不只有其本身價值,還有需求度和人對未來一定階段的回報預期。官府出面租牛給民戶,雖然對關中局勢恢復有極大好處,但市場供應豐富,同樣會有這樣的效果。
視問一戶人家,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花費明顯高出往年例價的價格添置產業、購買耕牛?第一就是需求旺盛,第二就是對未來時局判斷趨於樂觀。
花了這麼大價錢購買耕牛,總不能一個耕收期都沒過,就要扯旗作亂吧?
所以有的時候,市場上某種商品價格虛高,並不是政府不作爲,也不是市場不冷靜,而是彼此都需要這樣一種現象。
三月下旬正式開市,到了四月初,短短旬日之內,鄯城這裡便收集穀米四十多萬斛。雖然這仍不足以補上軍需的龐大缺口,但無疑是一個好的開始。
這一段時間最大的收穫,還不僅僅只是穀米所得,而是這種模式初探成功給各方參與者所帶來的信心與期待感,未來勢必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個系統中來。
當然,這麼做也不是沒有弊端。來自關內的商賈們實在太兇狠,爲了儘快在鄯城完成交易、能夠搶購到更加優質的牛馬,收購起隴右民間積糧,簡直就是漫天開價。
隴右糧價本來就偏高,鬥米在五十錢上下,較之長安亂後初定的糧價還要更高。
隨着關內商賈們一通搶購,像涼州、蘭州、渭州、秦州等地,糧價在極短時間內就超過了鬥米百錢,而且眼下圍繞細封部資產的交易還遠未結束,可以想見未來一段時間還會持續攀高,甚至有可能超過從關中運糧的消耗。
商賈們這麼有底氣揮霍,主要還是在蘭州金城初步嚐到了甜頭。
那些參與西河行社的胡酋們各自分到了上萬緡的飛錢匯票,對於這張紙片的購買力還是充滿懷疑,本着早花出去早安心的想法,再加上商賈們此行販運來貨品因爲準備的時間太倉促,品類和數量都不夠充足,直接就引起了搶購。
所以像往常長安市場上尋常商品,在金城都賣出數倍乃至於十數倍的高價。特別一個胡酋直接用一百緡的價格搶購了一個作價百數錢的漆器托盤,直接溢價萬倍,簡直就成了關內商賈們口口相傳而又豔羨不已的奇談。
胡酋們不重視飛錢,但這些商賈們已經習慣了這一新興事物,知道只要拿回長安,就可以在寶利行社邸庫中支取出足額的財貨,對此驚人利潤簡直就是欣喜若狂,一邊派人返回關中加緊備貨,一邊趕來鄯城購貨返回。
他們這一次是得了積極響應官府號召的便利,先啖頭湯,等到日後交易頻繁起來,那些胡酋們也不傻,市場歸於理性,肯定不會再如此揮霍無度。
對於胡酋們揮霍飛錢,購買了一大堆廉價的日用品,李潼聽完後也只是一樂,反正吃虧的又不是他。如果那些胡酋們覺得虧了,要討回屬於他們的那一份戰獲份額,也沒問題,把老子發出去的飛錢還回來!
至於他們被關中商賈們組團割肉,那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買賣行爲,你不買別人拿刀架脖子逼你了?吃一塹長一智,不經風雨、怎麼能茁壯成長?
虧就虧了,別想老子給你們主持公道,你哪怕見面跪下喊爸爸,老子也不收你這種敗家子!這次錢花完了,沒關係,下次再搶就是了。不花錢,不揮霍,賺錢的意義何在啊?
行走間,在一個臨時的榷場外,李潼視線突然掃到一個還算熟悉的身影,略做沉思後纔想起來正是他在長安新收的府員宋霸子。想了想之後,他便讓人將宋霸子召來。
“卑職叩見殿下!”
宋霸子趨行至前,大禮下拜,神態顯得頗爲激動。
對於這個手筆豪邁的榜一老鐵,李潼印象不錯,示意宋霸子免禮起身,並微笑道:“今次登隴,也有商貨轉輸?”
宋霸子聞言後連忙搖頭道:“隴邊非家傳賤業所及,卑職此次入隴,是奉幕府上佐所命,沿途督導商事。”
聽到這話,李潼不免暗道慚愧,宋霸子對他着實不錯,百萬緡的巨資捐入幕府,使幕府在盤活長安民生方面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可自己只是將他召入府中後便不聞不問,拍拍屁股就率軍入隴。宋霸子慘遭如此冷待,但入隴之後仍然如此恭敬熱情,也沒有一臉幽怨的指罵他這個薄倖人。
心裡略作檢討後,他便又對宋霸子說道:“既然已經到了此境,且先留任此地,隴邊同樣諸事待興,多有丈夫立功機會。朝廷用仕,向來不拘一格,諸夷種胡醜尚且能夠出入朝堂,何況我國中諸類!”
宋霸子聽到這話,略有忐忑的心情又變得火熱起來。此前花了大價錢才得以入府,卻被雍王拋在了腦後,他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幽怨,但見面之後聽到殿下這麼說,只覺得心裡苦悶一掃而空,只想掄起膀子加油幹,爲雍王殿下建功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
“此間榷場商貿事,你覺得如何?”
李潼示意宋霸子跟上自己,繼續繞場巡察,並隨口問道。
“殿下智謀博大,妙計施用一如漫天繁星,府庫絲縷不費,便收盡隴邊人事之力,兼得撫定關內情勢之效,卑職唯敬服而已,窮盡智力也難有一言爲諫!”
宋霸子說話素來好聽,而且眼下也的確對雍王一系列操作佩服至極,哪怕如此吹捧都覺得是肺腑之言,絲毫不覺得肉麻。
正在這時候,又有州府佐員匆匆入前稟告:“啓稟殿下,婁公已經入城,正在內城等待殿下召見。”
李潼聞言後,眼神頓時一亮,又對宋霸子說道:“起身吧,婁師德久營河源事務,如今復歸邊鎮,或可領事入故,你以後受命於他,隨我去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