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唐朝廷還在準備各種應變策略的時候,海西方面剛剛在積魚城宣武誇威結束的欽陵也率部返回了伏俟城。
欽陵入城的時候,原本籠罩在伏俟城上空那股壓抑低迷的氛圍也早已經一掃而空,合城出動迎接自家得勝歸來的首領,視野所及俱是一張張振奮有加的笑臉,沿途所聞也都是各種歌頌與喝彩聲。
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噶爾家子弟們,一個個更是歡欣異常,各作盛裝打扮、載歌載舞的出迎,更有甚者、已經是激動得淚流滿面,乃至於直接跪伏在欽陵策馬行過的路面上,吮吸着自家家主馬蹄踏過的塵埃,以此來表達自己對家主的崇敬、以及整個家族突破危難、再獲新生的歡喜與感激。
也無怪這些噶爾家的年輕人們如此歡欣忘形,他們生人伊始、噶爾家已經是大權獨攬的吐蕃第一權門,所感受到的只是身爲噶爾家子弟的風光與榮耀,卻欠缺了長輩們那種努力奮鬥、光大家族的經歷。
可近年以來,蕃國內外到處都充斥着對噶爾家大大不利的聲音與氛圍,也讓這些背靠家族勢力、生來便無憂無慮的噶爾家年輕子弟們倍感壓力,卻又不知道該要怎麼做才能扭轉這一局面,心情可謂是沉重又迷茫。
特別此前國中贊普率衆氣勢洶洶而來,更給人以噶爾家大廈將傾的壓迫感,甚至就連噶爾家一手扶立起來的吐谷渾小王都背叛了他們、引衆而走,而大論欽陵看起來也是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可謂是讓人絕望至極。
結果卻萬萬沒想到,僅僅自是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局勢便又發生了這樣的逆轉。雖然這些人沒能親自跟隨、親眼見證,但自有人將大論欽陵在積魚城外的威武霸道繪聲繪色的傳播回來。
而在聽完之後,這些噶爾家的子弟們可謂是心馳神往、熱血沸騰,心中對於大論欽陵的欽佩已是無以復加,只覺得家族中擁有這樣一位頂樑柱的存在,便沒有任何人與事能夠威脅到噶爾家。
雖然說他們也有一點不解,那就是吐谷渾小王離開伏俟城明明是率部前往擁從贊普,怎麼又成了叛國投唐?
但跟噶爾家的禍福存亡相比,吐谷渾小王是生是死、叛與未叛都是小事。就連贊普都迫於大論的強勢而接受了這一說辭,也就沒有再繼續深作追究的必要,起碼不足以影響到他們眼下喜樂歡慶的心情。
由於消息傳回的第一時間裡、城中便已經舉行了一系列的慶祝,再加上往來奔波讓人疲憊,所以內外羣衆們在將欽陵迎入城中後,便識趣的各自散開,只留下了噶爾家近系族人們以及心腹家臣們齊聚一堂。
衆人各自坐定之後,不免對欽陵又是一番歌功頌德,欽陵也只是微笑傾聽着。
“早知吐谷渾小王如此愚蠢,竟然主動的將把柄授人、自取死路,那此前也大不必同唐國做什麼接觸!唐國驕大、惡意滿滿,就算對我家有什麼資助,必然也是不存好心,否則又何必再去勾結招降吐谷渾小王!”
“是啊,唐國向來都覺得青海正該永世都是他們的藩屬,更深恨大論舊年數敗其軍。今次趁火打劫,勒取諸多,伏俟城外海畔修起的那碼頭,至今還有人潛渡投唐、不能禁絕。此番同唐國這一輪交涉,得益不多,但卻遺禍頗深。若國中再拿此問罪,讓人自辯不能,這一次的操事者,真的是計差……”
沒有了外人在場,衆人言談起來便少了約束,很快便有人就這一次與大唐的交流發表自己的看法。
而大唐這一次在同噶爾家交流的過程中所流露出的態度,也的確是有些咄咄逼人。雖然提供了許多海西急缺的物資,但這些物資也都不是白送的,而是噶爾家付出了遠比市價更高的價格才換來。交易上已經佔盡了好處,一些附加的條件則就更加的得寸進尺。
別的不說,單單大唐方面要求海西修築的那座碼頭,人力物資的消耗且不必說,單單碼頭修好之後,雖然唐人也的確用來輸送了物資,但在送完貨之後卻並不急於離開,就這麼停泊在青海湖面中,不斷的引誘海西人前往投靠,絲毫都不顧及噶爾家的感受與態度。
自贊婆西歸以來,開始忙碌修建碼頭,這碼頭投用統共不超過一個月的時間,但唐國單單在碼頭上所招撫並運走的海西之人便達到了幾千之多,其中還包括數名部曲勢力不俗的豪酋。
也就是隨着近日來天色越發見寒、青海湖面已經出現浮冰,再加上大論欽陵在積魚城誇武消息傳回之後,這一現象才爲之收斂。
此前噶爾家本身便處境堪憂、也急需來自大唐方面的資助,就算對大唐這一系列的所作所爲心存不忿,也只能隱忍下來。
可現在因大論欽陵的強悍破局、境況得有逆轉,噶爾家族衆們自然便忍不住將此前所積攢的怨言傾訴出來。特別吐谷渾小王因通唐而死,這些噶爾家子弟們也不希望自家剛剛解決了國中威逼的問題,便又捲入另一樁大罪之中。
所以在議論起此事來,衆人言辭中多有不滿、懊惱與抱怨。
與大唐之間的交流,是由贊婆一力促成,此時聽到族人們如此議論,贊婆的臉色也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欽陵本來一直在微笑傾聽,可是在聽到這裡的時候,臉色也發生了變化,笑容逐漸收斂。然而族人們仍然沒有意識到這一細節,還是爭相討論的熱鬧。
終於,欽陵擡手重重拍案,將全場震懾之後,才又怒聲說道:“家業之所危難,爾等擔當幾分?往者不知如何應對,幾人進策於我?坐享恩長之所奮力的惠澤,是你們各自命裡當有的一份福氣,但眼下前計尚未完全明朗,誰給你們膽量於此狂論任事長輩的是非!滾出去,各自勤練弓馬,敢有懈怠,家法不饒!”
欽陵自己雖然也不滿於贊婆在與大唐的交流中姿態放得太低,但卻不容許旁人如此貶低贊婆的一番努力並苦心。而堂內衆人眼見欽陵動怒,也都不敢再大發議論,一個個噤若寒蟬,告罪退出。
“局勢今夕不同,當下看來,我這件事的確做得有些不對。阿兄你新威於積魚城,家人們歡欣鼓舞、意氣伸張,有所臧否也是正常。只要門內能夠同心同力、共謀前程,我受幾句閒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阿兄你又何必大動肝火。”
待到其他人退出後,贊婆才又看着兄長嘆息道。
“成大事者,必當有韌性、能堅守。此前困蹇時,一個個憂愁難當、難創一計,如今事態剛剛有所轉機,便意氣放達、不能收斂。如此品性,能寄望家業相托?”
欽陵仍是餘怒未消,又忿忿說了一句,默然片刻後,才又悵然嘆息道:“山南小子真是不容我活啊!”
他這話一出口,留在堂內的嫡親幾人臉色也都變得凝重起來,不再像剛纔那樣笑容輕鬆。
這一次山南宣威,表面上看來的確是威武得很,也逼得國中贊普不敢再繼續對噶爾家進逼,給噶爾家處境帶來極大轉機。但是贊普的這一次隱忍,勢必會迎來更加猛烈的爆發。
吐谷渾小王判國投唐,這件事的確是欽陵安排人進行誘導。許多人過於看重欽陵在戰場上的赫赫威名,或許下意識就會覺得其人必是強直進取,不會使用什麼陰謀詭計、曲中求成。
但事實上世間最波詭雲譎、變幻莫測的就是戰爭,欽陵作爲一個不世名將、戰術大師,又怎麼可能只是一個唯循方正、不知變通之人。
他早在吐谷渾小王身邊安插下了心腹眼線,畢竟吐谷渾小王本身就是由噶爾家扶植起來,幾十年的合作與控制,在其左右安插幾個棋子再簡單不過。
在取得了吐谷渾小王的信物並親筆書信後,那些眼線旋即便將相關證物送至欽陵處,讓他有藉口對吐谷渾小王痛下殺手、以爲震懾。
而欽陵之所以說贊普必欲置他於死地,就在於贊普這一次的隱忍。
其實無論欽陵掌握了多麼確鑿的證據,贊普都可以拒不承認,一味認定欽陵就是冤殺吐谷渾小王,從而繼續對噶爾家發動威逼進攻。
但如果局勢真的這樣發展,那麼君臣政斗的核心便不再是權力的分配結構問題,而是吐谷渾小王究竟有沒有反叛。
通過這種矛盾的轉移,欽陵自然可以憑着手中所掌握的確鑿的人事證據、來撕開國中已經形成共識與同盟的那些權貴們,從而可以借用一部分國中力量與贊普進行對抗,甚至更進一步提出罷黜贊普。
贊普應該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就此繼續糾纏下去。一俟察覺有另一樁大事足以引開國人針對噶爾家專權一事的注意力,便快速的改變了策略。
其實欽陵所準備的證據,贊普根本就沒有驗看,他只是聽了欽陵的一面之辭,旋即便表示吐谷渾小王的確是罪有應得,而欽陵則平叛有功。
贊普之所以這麼做,當然不是因爲懾服於欽陵的兇威,而是定下一個共識與基調,那就是國中無論是什麼人、地位有多高,只要通唐,就必須死!
這一次的退步,正是爲了下一次更加猛烈的打擊噶爾家而作鋪墊。畢竟吐谷渾小王通不通唐還在未可,但噶爾家是鐵定與大唐存在某種溝通與交易的!只不過眼下國人已經被撼動得人心浮搖,並不適合直接對噶爾家發動征討。
而其實在這一番構計中,欽陵也刻意給贊普留下了一個發難的藉口,那就是他在攻殺吐谷渾小王的時候,順便連出身悉多野家的墀邦公主一併給解決了。
從欽陵內心而言,他是希望贊普能夠就此大作問責與重罰,甚至都做出了主動讓出大論之位的準備。畢竟眼下他這個所謂的大論,權力已經被架空,已經不可過問國中任何事務,僅僅只是一個虛稱而已。
通過這種虛名上的主動讓步,可以向國中權貴們表態讓權,如此可以極大的緩解他們對噶爾家的敵視與排斥,可以讓噶爾家在海西待得更加安穩。
可是他遞出的這一把柄,卻被贊普直接推開,就墀邦公主遇害一事,僅僅只是對欽陵罰錢了事。這在一般人看來,或會覺得大論欽陵仍是威猛十足,就連贊普都不敢輕易降責。
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贊普並不滿足於對噶爾家如此簡單的懲戒,他要的是欽陵死、要的是將噶爾家連根拔起!
如果噶爾家仍然在國中掌握不菲的勢力,他當然順勢拿掉欽陵的大論之位,可現在,噶爾家已經完全被排斥在外,留下欽陵這一虛名才能讓國中權貴們同仇敵愾。幹掉了欽陵,再討論大論之位該賞賜誰家。
人的身份處境不同,所產生的憂慮與思量自然也就不相同。積魚城一事雖然給噶爾家處境帶來了一定的轉機,但卻絕不像普通族人們所以爲的那麼大的改善,甚至可以據此小覷乃至於放棄與大唐的交流。
起碼,從贊普所流露出對噶爾家必欲斬草除根的殺意來看,噶爾家非但不能斷絕同大唐的往來,甚至還要有所加強。因爲就連欽陵自己,此前也沒想到贊普對他的殺意竟然如此堅決。
“贊普此番進駐積魚城卻未見功,勢必不會無功而返,挾取東域乃其當然之選。你近日再往海東一行,告知唐員若欲與海東再論長短,唯擇我一家。此前凡所約定,繼續執行,只要唐國不計議棄我,我必不悖盟!”
雖然眼下仍然不免要向大唐求援,但跟此前的一味弱勢相比,眼下總算是掌握到了一定的主動權。
通過此前那番操作,既將國中贊普的一部分火力分化到東域西康,不再由噶爾家一方承受。同時,吐谷渾小王一事必然也會給大唐的羈縻勢力帶來一定的猜疑影響。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唐也勢必需要加強同噶爾家的合作,畢竟這是合則兩利的事情。
贊婆聞言後便點了點頭,但接着又不無憂慮道:“唐國聖人威猛少壯更甚贊普,我只擔心唐國應計未必會如阿兄所願啊。”
欽陵聞言後先是默然片刻,然後才又嘆息道:“人皆樂生惡死,但世事未必如願。盡力而爲,可以不負此生。若蒼天不准我長生人間,也起碼不是坐以待斃。我盡了力,可以不怨人間,你們也不必因我的際遇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