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砍向長安市中豪商富賈們的這一刀是無可避免,無論上官婉兒再怎麼使氣鬧騰,也只是給夫妻日常增添一點小情趣,並不能影響結果。
只是這一刀該怎麼砍下去,也要講究一個方法,徵收重稅雖然是一個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但卻並不好擬定一個標準。如果做不出一個名正言順、大衆認可的稅率方案,對日漸繁榮的商貿氛圍也是一大打擊。
李潼需要的是一茬一茬長勢旺盛的韭菜,當然不會選擇竭澤而漁。財富的過度集中有悖於加快流通的商貿規律,無論投資宅田實業還是奢侈品,對社會發展的推動力都不算大,但也並不是所有商賈都熱衷於獲利之後擴大生產。
因此在經過一番討論之後,朝廷中形成了兩種方案。
第一種就是已經收歸國有的寶利行社飛錢匯票業務採取利率年限浮動制,開具出的飛錢第一年抽利百分之八,第二年百分之十,第三年則就達到了百分之十五,以此推動財富的流通。換言之財富若長久的不作流通,那財富就會逐年貶值。
如今飛錢的便利性與安全性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大凡想要進行商貿買賣,便繞不開飛錢。雖然飛錢抽利額度極高,可又遠遠低於大宗財物遠途運輸所產生的消耗,安全的保障上更不必多說。
雖然說可以通過趕在年限之前更換票據以迴避高折耗,但飛錢出具的費用就是百分之十,所以在第一年之內就將錢花掉纔是最合算的。只有儘快的讓錢生錢,才能跑贏存儲的高折耗。
當然這種高利抽取勢必會打擊時流兌換飛錢的積極性,所以朝廷又留出了另一個方便法門,那就是投資免稅。
在朝廷所規定的一些地點與行業,商賈們只要進行投資、建造工坊,便可以根據投資的本錢規模、用工數量以及產能等數據綜合,獲得一定的利潤退返。
這樣一來,朝廷便可以通過寶利行社的飛錢業務,去影響社會財富的流通速度,刺激民間生產力的發展,將民生百業都納入統籌之中,也不需要增添更多的冗餘機構、增加行政成本,就能讓社會資源得到更加有效率的調動。
第二種則就是定向發售債券,隨着張仁願入朝拜相,被冷落多時的西河行社再次被提上議題。由寶利行社出面作保,西河行社面向民衆募集資財,向朝廷支付巨資以換取青海地區各類礦料一定年限的開採權,再由朝廷定向進行回購。
青海並周邊地區不乏礦料的產出,吐蕃軍隊之所以甲刀堅銳,與此也有莫大的關係。大唐既然已經收復了青海,對區域內資源的挖掘與利用自然也要提上日程。
可若由官方組織開採生產,不說前期進行的各項投入,單單過程中所產生的行政浪費就會非常驚人。想要杜絕這一情況,又要增加各種監察成本。
若直接打包發售給民間的團體,非但可以節省前期的籌備與投入,還能直接獲取不菲的利潤。而且青海不同於內地,運輸的成本極爲高昂,即便用民力將銅鐵開採出來,也不會有大量流入民間的隱患。
更何況朝廷直接在隴右將這些礦料進行回購,這些戰略相關的物資便又重新回到了朝廷的掌控之中。
李潼也在以此探索一個新的開拓模式,朝廷的武力在前方進行開拓,民間的資源在後方涌入,消化這些新佔領的疆域領土。
如此一來既能削減對外開拓的成本,也能提升兼併融合的效率,使官方與民間的利益取捨高度一致,從而使一系列對外的戰爭不再流於唐皇好武功的窮兵黷武,疆域越打越大,人民越打越窮。
不過這樣經邊的策略畢竟成功的先例經驗不多,李潼也比較擔心民間對此認可度不高,讓西河行社債券發售的情況不夠理想。
除了寶利行社這一金字招牌作保之外,他還決定將這債券與鄯州官造榷場的配貨額度捆綁起來。簡而言之,只要購買了西河行社的採礦債券,相應的便能獲得一定額度的隴右官市配貨權。
這配貨權並不是直接參與到官市的交易買賣,而是國中商賈們提供相關商品,由官府按照時價溢出一定的比例進行收購。
這樣一來,就算西河行社的開採力度和回報不夠理想,起碼還有官市配貨帶來的穩定收益對衝風險。
李潼也並不擔心商賈們會因爲這一系列的投資變得更加富有,畢竟這種財富的增加並不是在原本社會格局裡攫取聚斂,而是在新開闢的領域中獲取財富的增長。
歸根到底,再怎麼豪富的鉅商也對抗不了強大的國家機器。朝廷真正在意的也並不是商賈聚斂,而是要完全掌握社會資源與財富的調度與分配。
別管你有多少錢,讓你花哪兒你花哪兒,如此才能相安無事。如果因爲手裡有倆糟錢便非要瞪眼跟朝廷政令作對,你不死誰死?朝廷並不在乎你那仨瓜倆棗,但你也不要試圖挑釁秩序底線!
相關政令業已成文,並且會在世博會之後一段時間裡陸續推動實施。李潼簡明扼要的向娘子講述一番,讓娘子明白這一刀是怎麼切下來的。
上官婉兒在聽完之後不免又是感慨朝中君臣們這錢瘟發的實在巧妙,雖然本質上都是割了一刀,但又卡在時流能夠承受的極限邊緣。
不是常年行走邊疆之地的人,誰又能說明白青海那些礦藏究竟能出產多少,相隔幾千裡之遙,也很難去實地遊走考察一番,物產多少、價值幾何,還不是朝廷說了算?
所以這西河行社的所謂債券、正式的名稱是商券,購買多少似乎也跟拿錢打了水漂差不多。但因爲是由寶利行社進行背書承銷,又好像並非完全的不可信,起碼對一些賭性大的人來說是有着一定的吸引力。
至於官市的配貨權,則又對一些本錢雄厚的商賈有着極大的吸引力。青海收復後,西行商路暢通無阻,未來長安整個商貿行情充滿了不確定性,如果能夠把握住這樣一個機會可以獲得相對穩定的利潤回報,無疑會令許多人趨之若鶩。
總之,這一系列的政令就是又讓人難受,又不至於完全的牴觸,既有糾結,又不乏期待。
雖然按照官方的說法,並不強行規定商賈們購買多少行社商券,但越是本錢雄厚的商賈,所需要接觸的人事範圍必然也就越大。如果一錢不出、不給朝廷面子,可想而知許多需要運作的人事節點那也就沒有情面可講了。
“那我家需要買上多少商券,才能應付過去?”
既然規令都已經擬定出來,上官婉兒便也不再作更多掙扎,索性直接發問道。
李潼乾笑一聲,側首避開娘子視線,只說道:“本來這些規令,並不打算今年商討執行,但娘子日前豪氣驚人……”
換言之就因爲你這敗家娘們兒瞎折騰,才促成朝廷新法令的出臺,槍打出頭鳥,你自己算算該交多少錢合適?
上官婉兒聞言後又按捺不住心頭火氣,擡手狠掐夫郎手臂,掐的李潼齜牙咧嘴但也不好掙扎躲避,只能說道:“西河行社發賣商券,旁人或許不知收益多少,但國政俱出於我,娘子還有什麼好遲疑?青海礦料豐饒,總是一本萬利……”
“我安安心心在長安售賣香料不好,憑什麼去核計青海採礦獲利多少?巨資揮擲下去,盈虧不由自主,有這一份本錢,能在京中行市打撈多少利水!更何況,官市配貨與我家產業何加?哪怕官市香品俱出我家,青海那些羌胡又能消用多少?”
上官婉兒能在短短數年積攢下幾百萬緡家資,除了香行暴利之外,自然也是不失經商的頭腦,並不會被李潼隨便糊弄過去。
西河行社的商券或許能夠獲利不菲,但除了回報週期太長,本錢投入後因此錯失的投資盈利的機會也是不能忽略。官市配貨權對香行這樣的奢侈品行業又意義不大,完全不能追平錯失的機會成本。
“官府暴徵,人莫敢阻。但我心氣不能平順,除非夫郎肯爲我擬出一個營業之道,否則寧可身陷囹圄,我也不買那行社商券!”
上官婉兒自知夫郎已是錢瘟入骨,未來還不知會弄出多少巧取豪奪的手段,自家既然無可避免,索性加入進去,榨取夫郎鑽營智慧從別處找補回來。
見娘子態度如此堅決,李潼先是嘆息一聲,旋即才又說道:“經營的妙計,本就在娘子手中。香行暴利,人共爭羨,娘子妙手調香,諸種上品更是羣衆競逐……”
“我家香品賣的再貴,那也需要仔細的調製,哪比得上官府令式新行、頃刻間便是錢帛盈倉!”
上官婉兒聞言又是不滿,攤開兩手錶示自己賺錢也分外不易,只是那白皙柔軟的手掌實在襯托不出抓錢的艱辛。
“娘子辛苦,我當然明白。所以啊,憑什麼如此妙手勤工的珍香可以在市中任意的憑錢搜買?得來太過簡單,反倒顯現不出娘子技藝的精妙絕倫!”
李潼連忙順着娘子話語意思說下去:“依我看來,日後香品售賣就該設立障礙!俗等香品可以憑錢計價,但我娘子手工卻覺不能只拿錢帛兌取!”
“不拿錢帛,又拿什麼?你說的清楚些!”
夫郎一番吹捧,讓上官婉兒很是受用,同時也似乎有所覺悟,但憑自己思忖終究還是想不清楚,只能繼續追問。
“買上一百萬緡商券好不好?”
李潼趁機要價,但見娘子神情轉怒,連忙又說道:“香行製品各憑工料擬定品級,下品憑錢任買,上品則就需要分值、年限定量限售。香行錄取客人會籍,往常花銷多少積分升階。如我娘子手工珍品,若非週年耗錢鉅萬的識香豪客,根本不配享用!”
奢侈品行業,從古到今所強調的就是一個因稀缺而尊貴。後世商品經濟發達,對於這一套操作玩的自然明白,各種潮牌、奢侈品利潤來源的大頭便在於品牌溢價。
要維持商品的稀缺性,並不是簡單的飢餓營銷,各種限量、定向的銷售策略五花八門。尊貴逼格並不體現在價格的高昂,而是在於你雖然有錢,但只要不是我的目標客戶,便享受不到品牌所提供的服務。
雖然本質上仍然是一個金錢遊戲,但人爲造成的延遲滿足所帶來的利益回報無疑要比予取予求的直接交易更大。後世各種買手、豪客,爲了換取限量的名額,花在品牌會籍升級與維持的成本甚至還遠遠超過了商品本身的價格。
“三郎總有奇思妙想,讓世道驚豔連連!如此高趣雅懷,誰能不愛啊!”
上官婉兒聽到這裡後頓時明悟,轉眼間又化作小鳥依人、直投夫郎懷抱:“人間諸種物事,生者有眼即見。但唯我三郎,纔能有點石成金的高妙手法!妾經治家事,常常自詡有功,但經年的忙碌,也比不上三郎隨口的點撥!三郎怎麼就能如此撩人心懷,讓人難捨難棄……”
聽到娘子滿是崇拜的軟語吹捧,受了半天氣的李潼也快樂起來,大手環抱嬌軀,不無自得的笑語道:“若沒有這一份稟賦風采,哪能惹得娘子愛我如癡如狂?”
“愛!怎樣都愛的不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妾腹量淺薄,使氣遷怒,三郎若有忿怨,此夜狠狠地、狠狠地……”
上官婉兒明眸迷離,蜷在夫郎懷中的身軀漸漸變得不安分起來。
“阿耶、阿母,孩兒回來啦!”
李潼血氣方涌,堂外突然響起兒子稚聲呼喊,夫妻兩如觸電般分開糾纏,分席正襟危坐,眼中迷情收斂,轉爲一臉慈愛,望着李光源一步一步走入堂中。
上官婉兒板着臉詢問了一番兒子今日課業如何,李光源回答完畢之後,又一臉期待的望着阿耶小聲道:“阿耶說要陪我玩耍……”
李潼瞥了一眼娘子紅潤的耳垂,默然片刻後才微笑說道:“稚童蒙戲,阿耶久不玩耍,光源兒若要盡興,還是要尋同齡。高謁者黃口新褪,正是合適的玩伴,你兩人庭前遊戲,耶孃且在堂上觀賞。”
李光源最惦記的還是昨夜所見那琳琅滿目的玩具,至於跟誰一起玩耍倒是其次,聞言後又滿臉希冀的望向站在一側的高力士,高力士連忙走上前來恭聲道:“僕這便陪同小郎去挑選玩具。”
上官婉兒瞥了一眼賴在席中不動的夫郎,眼神羞澀中並有幾分薄嗔、風情無限,她盈盈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然後才微笑道:“夫郎且在此觀戲,妾還有瑣事催纏。大筆錢事的往來,會籍行規都要草擬。商券搭給的配貨便不領受了,一百萬緡,買一個苑用專供。朝廷歲節燕饗、賜授三品以上的香品,都需要出在我家。若三郎能夠答應,世博會後一百萬緡足額敬奉!”
這娘子已經大有女強人的風采,迷情中抽離出來之後,很快便想到對自家更有利的條件。
李潼聞言後也是啞然失笑,但想到一百萬緡的商券售額也的確能給此番營計一個開門紅,於是便頷首答應下來。
香料本就不是民生根本的需求,品味喜好各不相同,越是對標尊貴,越能受人追捧。想想京中那些浮華紈絝們滿身浸香,去了平康坊吹噓朝中紫袍大佬與我一樣味道,那些伶人們迎合起來都能更賣力幾分。
不幹民生政治大計的事情,李潼向來寬容隨意。自家香品賣的價格越高,還能趁機剋扣一下朝廷賜授福利的額度,這麼貴的香料白送給你們,別的錦緞食料當然要削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