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其實一直警惕着,擔心這個高大的年輕人是壞人,但是一聽這話,感覺對方好像非常熟悉鄉上區上的情況,登時就放鬆了警惕——村裡孩子,考慮的東西很真的少。
“炕煙肯定辛苦啦,”他哼一聲,故作老道地發話,“想了解情況,那你跟我來……別亂動啊,我的大花咬人的。”
“哈哈,”陳太忠聽得就又笑了起來,“我知道,它咬人的……哈哈!”
小孩兒被陳太忠笑得有點臉上掛不住,不過走了兩步之後,他聽年輕人問起煙炕貸款,就禁不住冷冷一哼,故作成熟地說一句,“那日哄鬼哩。”
“貸款都給了關係戶?”陳太忠訝異地問一句,“那我要向區上反應。”
“唉,說來話長啊,”少年長嘆一口氣,也不再說話,似乎在模仿滄桑。
他不說話,陳區長就勾他說話,“你家這大人也真是的,這大晚上的,自己睡覺,讓你來看煙田……有點不負責任。”
“大花再叫幾聲,你出不了這個村子,”少年聽他這麼說,很不服氣地哼一聲,“我爸也沒睡,他正炕煙呢。”
“他一邊炕,一邊看煙田不就行了?”陳太忠聽到這兒,真的是有點納悶,“反正是不睡了,炕煙要一直==守着嗎?”
“我們用土炕,”少年嘆一口氣,“電炕炕不起,而且還老停電……”
土炕就是不用電的炕,最多偶爾用一用風箱。老年間沒有鼓風機的時候,就是這麼炕煙的,而北崇話裡的電炕,也不是純粹用電不用燃料,差別就是在於多了一個鼓風機。
現在北崇的煙炕,大部分都是電炕,這個省事兒,但是最近停電停得太厲害了,大家都扛不住,不少菸農就用以前的土炕來炕煙。
土炕炕煙就很辛苦了。初時是小火炕煙,將綠葉吊爲黃色稱之爲吊色,這個倒還好說,中火定色的時候,就要時刻關注火候了,而且這兩個時候,分外要關注風向,風向不對時,要打開天窗導風。一旦風倒灌進煙炕,菸葉被燻黑。那就白瞎了。
而大火炕乾的時候,就更是費心的活兒了,要保持旺火燃燒,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通常這個時候,要幾班倒才行,真的很辛苦。
少年很平靜地跟陳太忠介紹着這些常識,“我家煙炕現在幫別人定色呢,定好色就可以上大火了。不過我老爸說,最近這天氣,十有八九憋着場雨,他時刻得看風向調天窗,不能來看田……要不菸葉掉了級,鄉親得罵死。”
“其實菸葉的級別,跟你老爸關係不大。”陳區長笑着發話,“關鍵是得跟收購站搞好關係……現在的政府,特別腐敗。”
“沒錯,特別腐敗。”少年世故地點點頭,“我家的一級煙,就定成了三級。”
尼瑪,咱不帶這麼打臉的,陳太忠願意自謙,但是別人這麼說,他還真的有點受不了,“哪個地方,把你家的一級定成三級了?”
“就是咱縣裡的,”少年冷冷一哼,“所以五年前,我家就不種煙了。”
我勒個去的,陳太忠腿一軟,好懸沒摔倒在地,騷年,我問你今年有誰壓級沒有,你跟我說五年前?
“這個確實太操蛋了,”陳區長定一定神之後,點一點頭,“今年種菸葉的人又多了,沒準區裡又有人壓等級,我就是調查這個事兒的。”
“今年他們不敢,我老爸說了,區裡有個公示亭,可以在那裡告狀,”少年刻意地表現自己的成熟,“我家都又種菸葉了,說明菸葉是可以種的,噓……”
噓完之後,他站在那裡不動了,陳太忠也跟着不動——怎麼個意思?
站了有十來秒鐘,少年疑惑地發話,“我聽見有人劈煙的聲音……怎麼大花不叫?”
劈煙是北崇土話,就是掰菸葉,這個聲音是比較響的,尤其是在這樣寂靜的夜裡,誰想掰菸葉下來,“啪啪”的聲音是少不了的。
他還沒說完,大花就沒命地叫了起來,前面的煙田裡鑽出個年輕人來,嬉皮笑臉地發話,“撞掉兩片葉子,豆子你盯我家的田幹啥?”
“老子以後都不幫你家操心了,”少年唾一口唾沫,“你個敗家的,兩片葉子咋也值兩毛錢。”
“我順手撅了兩個梗子,”年輕人笑眯眯地回答,“逗你玩呢。”
“哼,”少年不再說話,快步將陳太忠領到了他家的煙炕前。
少年的父親正坐在一個木頭墩子上打盹,聽到腳步聲,看一眼來人,又掃一眼煙坑,打個哈欠,迷迷糊糊地發話,“這誰呀?”
“他說是區裡調查菸葉收購的,”少年從陳太忠身邊退開兩步,揮舞一下木棒,目露兇光,“老實說吧,你到底是幹啥的?”
陳區長哪裡會跟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他走到漢子跟前蹲下,“土炕炕煙,比電炕辛苦吧?”
“這不是廢話?電炕能用煤,”漢子半睡半醒地看他一眼,然後又看一眼,再然後揉一揉紅腫的眼睛,又看一看,試探着問一句,“是陳區長?”
“嗯,是我,”陳太忠點點頭,“聽說缺電對炕煙帶來很大影響,我就趁着大早晨涼快,過來了解一下情況,影響嚴重嗎?”
“不嚴重,不嚴重,”漢子弄明白自己面前是區長,腰板一直,睜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笑着回答,“煙師能按品級收煙,這就是大好事……一點辛苦算啥?咱是莊戶人哩。”
這父子倆說話,還真的都挺不着調,陳區長笑一笑,“他們按品級收煙,就是應該做的,算什麼好事?聽說有人因爲炕煙中暑了?”
“掰菸葉也能中暑,”漢子不以爲意地嘀咕一句,不過他終究是搞清楚陳區長想問什麼了,“現在用土炕的也不少,好多大煙炕都在聯繫發電機,有些停了。”
“這裡大煙炕不多?”陳太忠又問一句。
“小嶺那邊多一點,東岔子比小嶺有錢,老早就蓋了很多土炕,”漢子憨厚地笑一笑,抽出一個菸袋來,本來想遞給陳區長,想一想又縮了回來,訕訕地發話,“沒帶捲菸……煙炕大了肯定好,省老心了,可是整天停電,誰也受不了。”
“再挺一年多,咱的電廠發了電,那就好了,”陳太忠點點頭站起身,這個漢子瞭解的事情不多,哥們兒還是走一趟小嶺吧。
漢子趕忙站起身,送他一段之後走回來,看一眼自家的小子,“陳區長人不錯,大半夜的過來,就是想事兒太簡單……煙師公道,可不比啥強?”
“就是,”少年點點頭,附和自己的父親,“等區裡發了電,再搞大煙炕也不遲嘛,再說那捲菸廠幹兩年以後,會不會幹壞事,誰知道?”
“土炕就不錯,”做父親的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瞪他一眼,“你就整天惦記偷懶……”
跟這對父子的交談,陳太忠也不是毫無所獲,起碼他親眼看到了菸農的辛苦,尤其令他感慨的是,缺電中暑什麼的,人家根本不在乎,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收購點給菸葉定級的時候,公道一點。
多麼善良淳樸的人民啊,年輕的區長由衷地感嘆,轄下是這樣的羣衆,哥們兒若是幹不出點名堂來,對得起他們嗎?
就這麼想着,他驅車駛入小嶺,天色隱隱有些發亮了,他路過一個小村的時候,看到一座煙炕的不遠處,有個女人呆坐在那裡,停下車過去一問才知道,這家才炕好煙,菸葉要攤着晾曬,吸收三四點鐘的露水,太陽出來之前,就要把菸葉收起來。
真是不幹哪行不知道哪行辛苦,女人迷迷糊糊的,對他的問題也不感興趣,“煙炕停得多了,冒煙的才叫煙炕……你有眼睛,不會自己看嗎?”
“那你歇着,打擾了,”陳太忠笑一笑,轉身離開了,女人的話正經點醒了他,他出來的時候是半夜,現在天已經隱隱放亮,冒煙不冒煙的,一眼就看得見。
一路開着車,他一路看,越看越揪心,見到的大煙炕,有一半是不冒煙的,想到區裡還要貸款,讓菸農蓋煙炕,他心裡是越發地不好受:今年建了用不上,但是貸款利息依舊得出,這尼瑪都是什麼事兒……
就這麼想着,他開車拐個彎,眼睛一眯,猛地看到前方兩三公里處,圍着一大堆人,他本來是想拐彎去小嶺鄉然後回區裡的,見狀就是一腳油門——那裡正是上次堵人販子的地方,是花城和北崇的交界,出啥事兒了?
眨眼間,車就到了跟前,他下車一看,北崇這邊站着兩三個閒漢,抱着膀子看熱鬧,對面花城的界限內,豎了一道路障,用粗大的木頭釘起來,之間還拉着鐵絲網,路障之後,是五六輛農用車,二十幾個人正在手持木棒和鐵棍混戰。
“怎麼回事?”陳太忠走上前。
那幾位看得高興,甚至沒有發現身後來車了,有人扭頭一看,“呀,陳區長……這是花城人自己打呢。”
“我說這個路障,是怎麼回事?”陳區長一指那路障,皺着眉頭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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